褚兢:桃花忆旧 |
---|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1月21日07:31 大江网-江西日报 |
莺飞草长的季节,那一树灿如云锦的桃花开了。 纷披的枝条,像一把撑开的伞,站在枝条上的花,密密层层,一朵挨一朵,挤进你的眼帘。 多么热烈的花季,恰好衬托了我孤寂的青春时代。 住在一个由废弃的鸡舍改造的宿舍,我早出晚归———和那些经年在水田里上工的农工们一起。这时我十七八岁。 那个时候的农活是永远干不完的。 队长总是伸着青筋裸露的手臂,指着那些尚未完成的农活絮絮叨叨,或咒咒骂骂;而那头疲惫的老牛,口里吐着白沫,眼角巴满眼屎,用迷离而凄茫的眼神,警惕地盯着人们手里挥动的鞭子(或类似鞭子的东西)。 连那些平时喜欢吵闹的知青此刻也沉默了,因为疲乏正透过骨髓往外冒。大家手下一边忙碌着,一边竖着耳朵等待着下班的钟声。 钟声终于响起来了。不用队长招呼,人们纷纷直起腰来,朝田埂走去;而精明的老牛恰恰在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停下了它的脚步,等待着人们给它卸下套了一个上午———不,套了整整一生的牛轭。 从食堂吃过午饭回来,酷日正烈。走到那株华冠伞盖的桃树下,一片浓阴,立时将你满身的烦躁遮蔽…… 夏季的桃树,繁华已经落尽,满树翠绿转成深绿。但在春天的时候,露头不久的桃叶才寸许长,嫩得透明,而桃花开得如火如荼,像一个虚幻的梦。尤其当朦胧的春雨淅沥不绝,烟雾一般笼罩着田野的时候,惟有开得鲜艳的桃树成为阴郁心情中的一个亮点。 鸡舍通往外面的路上,恰恰站着这株桃树。冬季一走远,我就开始观察它,它的造型,它的枝干,它在每日里发生的不易察觉的变化。 “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枯褐色的树干渐渐有了湿润的感觉,枝条的摇曳也有了弹性。雨季的到来,使连绵的南方丘陵浸得发胀,桃树纤细的枝条上也很有些地方不均匀地鼓胀起来,突成小包,接着,自然就是成型的花苞露出头角。 桃树开花的时候,田里的水仍旧还冰凉侵骨,作田人却早已打着赤脚下到田里,一年的艰辛从此开始。到了晚上,哪怕浑身筋疲力尽,腰酸背痛,哪怕家中灶冷锅凉,饥肠如鼓,只要队部的钟声敲响,你也得赶来开会。夜色已阑,返回宿舍,却闻一阵微香,随夜色飘荡,知道是那株桃树上的花已进入盛期。隔着朦胧月色,踮起脚,你想再看看那些热闹的花朵,但见微影绰绰,花儿们似已寂然入梦。 听说我呆的那个生产队,早先是农场里有名的花果山,曾经种下大片的水蜜桃树。老农工说,那时结出的桃子,一个有半斤重,成熟后,一掰两半,核上不沾一星桃肉。后来桃树纷纷砍倒,开成庄稼地,那满山遍野如火如荼的景象不复再有。我明白了,鸡舍边那株桃树,因沾了鸡舍的光,成为硕果仅存的纪念。 和我同住一室的是个南昌知青,从没吃过“修地球”的苦,每到农忙,便去农场医务所弄张病假条,脚板擦油回家去也。他曾告诉我为了让医生开假条,是如何做手脚的。量体温时,先含上一口滚烫的开水,然后趁热将温度计放进口里;或者趁医生不注意,从口里拔出温度计,倒过来狠狠甩几下,水银柱自然就升上去了。化验时偷偷将一点盐放进尿液里,那检验出来的结果便可想而知了……他一走,满屋的清净,我也不用顾及别人的情绪,不用去听别人的聒噪和牢骚,可以尽情地与桃花默默相对了。 我的确从未看见过开得这么艳丽的桃花。层层叠叠,将枝条遮尽,随便折一根枝条来数,也有数十上百朵。在明艳的太阳下,你觉得那花枝简直不是在绽开,而是在燃烧,烧得轰然作响,烧得眼花缭乱,而花期将尽的时候,地上便铺开一层又一层灿烂的尸骸。你怕沾了泥水的脚践踏了它,便小心地错开脚步,可是那花儿却不解人情,依然故我,随风轻扬,恣意而舞,无论飘飞远逝或坠落泥洼,那姿势,那形态,都呈现同样的美丽。 我知道那株桃树何以花开得如此旺盛,一是地处鸡舍边,土质自然肥沃,二是它原本就是良种,三是这儿地方最偏,童稚不至。没有儿童的攀折,故能任性生长。在那样的岁月,这株桃树能躲过喧嚣,躲过斧斤,质性自然地独处一隅,的确是一个偶然。 当然,它也同样失去了人工的管理。这株桃树已近老年,它几乎不结果实。对我来说,它结不结果实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在那个没有娱乐,没有时装,没有明星,当然也没有真正的热情的日子里,它几乎吸引了我精神的全部注意力,它于无形之中向我的内心灌注了一种朦胧而又温暖的情绪,而这种情绪能使一个初涉世事的年轻人从此保持对于自然和生命?母屑ぁ? 桃树的花期是很短的,半个月?三周?在你还没看够的时候,那些缤纷的花蕾就悄然陨落了。伴随杜鹃的啼鸣,春深如海,天气转热,农事越来越繁忙。长得望不到头的日子又开始了。但不管这样的日子有多长,你心中已经埋下了一个期待,下一场春雨总会降临,远去的春风总会回来,而明年的桃花还会盛开…… (江西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