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名字叫苦竹寨,首次听到的人很容易对这个名字产生误解,许多次,这个名字从我的口里吐出来时,熟悉和不熟悉我的人都会惊奇地看着我,然后大惊小怪地惊呼:你真的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也难怪别人会不相信,的确,苦竹寨过去的日子是羞于向外人启齿的,在我们县乃至我们地区,苦竹寨已经成了贫穷的代名词。但于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我来说,记忆深处的苦竹寨则永远是美丽的象征,我曾经居住过的老屋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苦竹林中,如果不是清晨和夜晚的袅袅炊烟,外人是不会疑心竹林深处还会有人家的。老屋和外界的沟通,是一条掩映在竹林深处的小路,小路从竹林中延伸出来,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连接上出山的山道,人若是走在竹林深处的小路上,只听到风声和笑声,眼中所看见的只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青绿和淡绿。

　　苦竹寨坐落在一个不大的山谷里,从谷底到谷周围的山半腰,都遍长着苦竹,有竹就一定会有竹笋,但由于苦竹笋的味道特苦,当地人基本不食用,所以春天的竹笋就特别多。苦竹是一种很细小的竹,最大的竹也只有拇指一般大。在这些山坡上,除了苦竹外,还有毛竹、花竹、楠竹等别的竹类同苦竹一道混长,满坡满岭构成了一道独特秀丽的风景。但是因别的竹类经常被采伐,久而久之,山坡上就只剩下苦竹了。苦竹笋苦,身又小,几乎没什么用途,在苦竹寨,人们惟一能够利用苦竹的就是用来编织住房的篱笆,这种用苦竹编出来的篱笆围的住房冬暖夏凉,通风干燥又少有蚊蝇。苦竹编织的篱笆又厚又密,编好后再往篱笆外边糊上一层牛屎或稀泥,这样的篱笆就很经久耐用,一道篱笆可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所以苦竹就很少被砍伐。年深月久,在别的竹种几乎被采掘光的时候,苦竹却越长越茂盛,并逐渐挤兑掉所有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竹种,把偌大一片山谷都发展成苦竹的家园。

　　虽然苦竹寨在外有一个“贫穷”的名声,但世代居住在那里的人并没有像外人想象中的那样感觉到清苦,大家在经营那片土地中也同那片竹林结下了很深厚的感情,农闲或干活累了的时候,到竹林中歇歇气,逗逗鸟,追追野兔,或者逮上一两只竹鼠回家下酒……这种田园生活的乐趣只有在这样洁净的环境中才能够充分享受得到。儿时的我就经常同一群一般大的同龄人出没于竹林中,随意砍一些竹子,编织我们想象中的故事。

　　尽管生活充满了乐趣,但这种乐趣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苦竹寨生活的贫困。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苦竹寨土地上所种出来的粮食就喂不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肚子了,渐渐地,竹林中延伸出来的那条出山小路,就成了大家出门借粮的必走之路。因为穷,苦竹寨人的腰就很难伸直,记得有一次我同父亲到山外一亲戚家去借粮,亲戚不但不把粮食借给我们,还对我们讲了许多难听的挖苦话,当时父亲一个劲地赔着笑脸,大气都不敢喘。借粮回来的路上父亲对我说:儿子,去读书吧,砸锅卖铁我都要想办法盘你,只有读书出去有事情做有钱用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我是苦竹寨第一个读书出来参加工作的人。参加工作后我把父母接到了身边,从此后就基本上没有回过苦竹寨。父母相继过世后,苦竹寨在我的心中就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分量。原以为就此忘了苦竹寨,但最终还是没能够忘掉。去年春节,一位早几年南下发展的朋友来找我,开门见山叫我带他到苦竹寨去收购苦竹笋。当我得知他收购苦竹笋的意图后,我问他苦竹笋是不是真的能吃。他告诉我苦竹笋不但能吃,而且还成了南方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并且已经成了许多餐馆饭店的抢手货。说完他报出了一个让我震惊了许久的价格数字。

　　我半信半疑,但朋友开出的价钱却很有诱惑力,我决定带那位朋友跑苦竹寨一趟,帮贫穷的乡邻们找几个零花钱用。但踏上苦竹寨的土地,看到的景色完全不像想象中的样子,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因为我的眼前已没有了曾经熟悉的那道风景。昔日满坡满岭葱茏的竹林没有了,代之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又一片被开挖得千疮百孔的土地,庄稼地不像庄稼地,乱石坡不像乱石坡。昔日进村的小路已经被一条乡村公路所取代,我们乘坐的车一直可以开进寨中,寨中那些曾经用竹篱笆圈围的木楼大都变成了青砖绿瓦的大瓦房,瓦房中还夹杂着一些贴着瓷砖的水泥楼房,让人还未走进寨就感觉到了一股欣欣向荣的新景象。

　　在寨中坐下后,我才了解到,这几年苦竹寨的大部分人家都是靠卖苦竹笋发家的,原先卖的都是长在地面上的春笋,后来就发展到在冬天挖地下的冬笋卖,还不到两年的时间,满山满岭的苦竹就这样被挖刨光了。望着脚下满目疮痍的土地,我把要说的话都咽进了肚里,我原以为这次回苦竹寨定会给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带去一份惊喜,想不到拣到手的却是一个早已过了时的新闻故事,失望之余我的心中冒出了一股悲凉感。同我一起来的朋友也很失望,只不过他失望的是丢失了一次找钱的机会,而我却丢失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找不回的童年印象。车出苦竹寨时我没有打开车窗,我怕窗子一开就会抹不掉那种苍凉的悲壮。

　　我心中的苦竹寨就这样消失了,她作为一个历史名词所固有的含义仅仅就是那一个看不见的人生起点,起点过后,在社会的进步和时代的发展中就这样变得遥远和陌生了。

　　作者：晓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