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流去——送公弦

山泉流去——送公弦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1月21日09:45 贵州日报

诗人廖公弦兄去世,我做了一副匆匆不计工拙的挽联送行,还想另外写点什么。我们相识近四十年,共事二十余年,不能不写。但报纸很快就发了两篇悼念文字,就想缓一段时间再写。此后,我屡屡梦见他。昨晚梦里,与他在街头与一位编辑说话,那位朋友说有一个出访的机会,问公弦有无兴致。公弦笑着不说话,我劝阻道,公弦的身体不宜单身出门。醒来后想,该提笔了。　　公弦(我一直是称他的本名华钊)成名早,我开始发表拙劣习作时,他已是崭露头角。他未婚夫人与舍妹同事,以此相识。记得他们结婚时,洞房里挂着沈耘老师的条幅,仿话本小说中的韵文:“一个是诗坛健将,一个是艺苑新花……”沈耘也是诗人,是《山花》的诗歌编辑,是公弦的发现者和扶植者,人极好,字也写得好。后来渐渐相熟,过从却不多。他把诗作剪报给我看,让提意见;我读了佩服,不能信口雌黄,他向舍妹表示遗憾。后来,文革中我在大山里教中学,他随剧团在郊区整改,我们忽然通起信来,谈诗说文的。他向舍妹说,我还是应该写东西,他想帮助我。他向有关人士推荐,人家果然也报了上去。上面一听说:我们知道他,他父亲是有名的右派。这位立即噤声退却。那时候,人本身无足轻重,至关紧要的是“附加值”。但公弦因此觉得对我负有责任,最后提出“下策”:愿不愿意同他在川剧团共事?他似乎有点抱歉似的,殊不知我欣然同意。我从小爱京戏,成年后读王朝闻先生的美学文章,动辄以川戏为例,也就知道了些川戏的好处。于是与公弦共事,一共就是二十多年。廿年共事,少不了这里那里有些歧见,但从未红过脸。一来都是为了工作;二来始终以诚相待;三来呢,工作只是多尽一份职责和义务,各自都别有安心立命之所。退休后,他一口气写出数十篇随笔小品,我也似乎在文学和书法上多了些会心之处。　　公弦是优秀的诗人,其他头衔都不重要。他从生活中捕捉“诗”的敏锐,他寻找独特构思的能力,他锤炼诗意诗句的感觉,都是超群出众的。有一年同在广州,眼见他写一组诗的过程,从腹稿到初稿到定稿,几番推敲,越推敲越自然,越琢磨越没有了琢磨的痕迹,故总理周恩来逝世一周年,四人帮已倒台,人们尽情哀悼。我素仰他的人格魅力,激情澎湃地写了一个独幕剧、一首长诗和一首儿童诗,公弦戏称为“明贤的三大件”。但三件加起来也不如他一句“去年热泪今年流”,一句“中南海内新被子,犹是梅园旧棉胎”。尝过写诗甘苦的人,就知道这种“举重若轻”的本领非同小可。我年轻时也学写新诗,接触公弦后,知难而退。诗有别才。公弦一生的诗作,很难找出一行生硬粗糙的句子。他的诗句像鹅毛雪,飘飘洒洒,晶莹缤纷,沾唇即化,不留一点渣滓。真有清水芙蓉之美。　　公弦喜欢带挑战性的活动。学生时代是篮球好手,后来不能打球了,到处找人斗棋斗牌。我则事事甘拜下风,只能独自呆着读读写写听听,但这不妨碍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和种种契合。一次,他说起一位他喜欢的诗人;我说:浅,欠深刻。他说:清浅也是好的呀!我一想不错,李白就不深刻,五绝七绝也不能苛求深刻。又一次,我们讨论建国后最好的叙事长诗是哪一部,他举白桦的《孔雀》,我举高平的《大雪纷飞》。他的《爱歌与恨歌》,论才气和诗句之美,我觉得在《百鸟衣》之上。　　公弦有时很天真。都住科学路附近时,经常见面,有一天他忽然要唱一段川剧给我听。他起身走进里屋,隔着墙壁高歌一阕。有一次同在阳河上,泊舟休息,大家都在沙滩上站着闲谈,公弦下到齐膝深的水里,聚精会神地捞小卵石。相好一粒,拣起来托在掌心里端详半天。又向水里找,相准一粒,又托在掌心里,两相比较。神情专注,还喃喃自语。　　十多年前,公弦去广州动眼科手术,心里紧张。我想慰问慰问他,写了篇短文《炊人说酒》发在报上。后来他编自选集,拿来作了代序。今年他病重,我又写了篇《诗人戏墨》,抄录了他写给我看的幽默小品和几首题画诗,发出后带了报纸去医院看他,他不在病房,回家了。后来在他家里见面,公子念了给他听,他微笑而听。我说他气色不错,那天确是不错,他笑着说:明贤面前,岂敢说健康哟!我们是微笑着分别的。他在治眼疾期间,也应编者之请写过我,叫《我记得那抿然的一笑》。这就是公弦与我四十年间的文字因缘。不!我在大山里,曾做过一首“柬公弦”的词,调寄《沁园春》。总改不好,就一直没告诉过他。　　公弦走后,剧团一批老朋友到灵堂唱了一宿川戏。他夫人和孩子嘱我选他的几句诗刻在墓碑上,我重读了他的诗集,选出《山溪》中的三行,大家都觉得还很贴切: 　　“哎!活泼的山泉, 　　她只爱她的土地, 　　让她快活,让她流去!” 　　作者：戴明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