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我和女儿是在海口过的。丈夫的临时住处在海口的老街龙华路。龙华路与解放西路只隔一座天桥，解放西路是海口最繁华最热闹的一条老街，街上人来人往，终日不断。有时候，我和女儿也会顺着龙华路走过去，过了天桥，去逛解放西路，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或者食物回来。有一天——春节的初五或者初六，我们就在天桥上看到了那个老乞丐。老乞丐大约六十多岁，灰色的衣服肮脏褴褛，脸色憔悴苍黄，但神情很宁静。他没有向路人伸手，也没有哀叫求乞，但他还是引起了女儿的注意。这样的情形在我已经司空见惯。每个城市都走动着这样一些可怜的人。虽然也会在心底叹息唏嘘一番，给一毛两毛钱。但我的同情多是惊鸿一现，很浅也很短暂。女儿在下台阶的时候频频回头——她总是这样，多少次我牵着她的手在武汉的街头行色匆匆时，她总是频频回头观望那偶然与我们相遇的肮脏褴褛的可怜人，她从不在路过乞丐身边的时候拔腿跑开，表现得害怕或者厌恶。下了台阶，女儿悄声问我：“妈妈，过年他也不回家吗？”我知道女儿说的他指谁。我说：“可能他没有家吧？”“那他的孩子呢？他的孩子也不管他么？”“也许他没有孩子。或者他有孩子，但孩子不孝顺。或者孩子本来是孝顺的，但没有能力管他。”我知道我的回答不能使她满意，于是，我赶紧说：“不要问这些。”女儿真的就不再问，她在我身边安静地走着，低着头，一言不发。而以往她走路不是这样的，她总是蹦蹦跳跳地往前走的。过了一会儿，我扳过她的头，我大概是要她看什么。她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看。而我则万分惊讶地看见了她满眼的泪水，正晶莹地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女儿看到我已发现了她的泪水，便不再隐忍，一下子就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哇”地一声哭了。“妈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我好难过。”她边哭边说，声音发抖。我知道我怎么回答她都没有用，只有轻轻地拍她的背，摸她的头发。她不停地说着“我心里不舒服，我不要看到这样的事”之类的话，尽情地表达着她的悲伤和怜悯。最后我只好行使母亲的权力，叫她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与其说我是被她的善良和纯真所震动，还不如说我是因为万分心疼她而阻止她再说下去。我记得在她一岁的时候，有天晚上看电视，有只小狗被主人赶了出来，在风雪中流浪，最后倒在了路边。当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电视里的小狗哇哇大哭，喊着小狗的名字，硬要我去把那只小狗抱回来。女儿终于停止了哭泣。一路上我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很快她就快乐起来。我想她大概已忘了那个可怜的人。六岁的小孩子，她的悲伤或忧郁都只是一阵风。但很快我就知道事实不是这样。一天就过去了。傍晚，我和女儿坐在临街的门口说话，看人，女儿突然停止笑，一脸忧郁地问我：“妈妈，他真可怜。怎么会有这些可怜的人呢？”我想我是太自以为是了。一个六岁孩子的悲伤，也有可能是深刻的，甚至是悠远的。女儿说“这些可怜的人”是有所指的。年前，楼下陈老板的店铺前每天都有乞讨的人——当然，这中间或许也有假冒的乞丐。打工的小伙子或者陈老板自己常常用一句干脆的回答，就打发走了他们。“老板不在。”他们说。在店铺里玩的女儿有时候会跑上楼来问我：“妈妈，陈伯伯为什么说老板不在呀？他自己就是老板啦？”我没法回答她。我只能耐心地（也有很不耐烦的时候）跟她讲：“陈伯伯的钱也不多呀。陈伯伯的钱要发叔叔的工资，要交房租、各种税费，要买材料，要养一家人，吃饭、穿衣、看病，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我不能对她说：陈伯伯虽然开着一家店铺，但一个勤勤恳恳的小生意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生存也很不容易。我知道，这个六岁的小女孩怜悯乞丐，但她还不能明白大多数普通劳动者也是很艰难的。她也不知道究竟多少钱才叫有钱。我还记得她四岁时的一件事。她到我们办公室去玩，有个同事逗她，她就说，我妈妈有好多好多钱。同事问，那有好多呢？她就高高地举起一只手，伸开五指，非常认真地说，五块钱啦。同事们都笑了。腊月27的这天，在楼下玩的女儿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跟我说：“妈妈，有个没腿的叔叔来讨钱了，你给他一点钱吧！”她仰起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晶莹的眼睛里全是乞求。我于是赶紧找零钱，钱包里抽屉里到处乱翻。虽然我荷包里就有两张10元的票子，但我舍不得。女儿下楼后马上又上了楼。她失望而伤心地告诉我：“叔叔走了。”我安慰她说：“他还会来的，他再来时你给他就是了。”女儿赶紧说：“那我下去等着。”可是，直到离开海口，那个有残疾的年轻人再也没在陈老板的店铺前出现过。还是回到女儿的问题上来。“怎么会有这些可怜的人呢？”也许是个人的原因，也许是家庭的原因，也许是社会的原因，当然，还有可能是那最不可把握的命运的原因吧。我说，这太复杂了，孩子，等你长到妈妈这样的年纪，你自然就明白了。到了那时，你也会懂得怎样表达自己的怜悯和同情了，光有眼泪是不行的。
最后，我说：“你听着，好孩子，如果你真心要帮助那些可怜的人，你从小就必须好好学习，磨练自己，使自己有一颗宽广的心。就像一个叫李家同的教育家说的，有了宽广的心，你会看见人类的不幸，会听到他们的哀求。看见了人类的不幸，我们才会有炽热的爱。但光有一颗爱人的心是不行的，还必须要有爱人的本事。”我还用我自己作了例子。我说你看妈妈其实也蛮同情他们的，但妈妈最多只能给他们几块钱，你知道这解决不了他们的根本问题。其实当时我心里还有一句话，我很想对女儿说但我终于克制着没有说，因为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奈。我想跟她说：妈妈是多么同情妈妈老家的人们啊，就像你同情乞丐一样，他们是天下最勤劳却又是最苦的人，妈妈做梦都希望他们过上平安富裕的日子，就像一个叫雅姆的法国诗人所祈祷的：把我未能拥有的幸福给予大家吧，……如果这是有益于大家的，我的天主，让我的心痛苦吧，忽略我吧。但妈妈没那个本事。女儿问我：“那要有多大的本事呢？”我笑了。我把女儿拥进怀里，就像我小时侯我妈妈抱着我那样，我说：“比如你现在是海口市的市长，你就可以办一个乞丐收容院，让海口市的乞丐们都住进去，让老乞丐去享福，让小乞丐去上学，让大乞丐去做工。”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但因为这个美丽的童话，女儿马上就快乐起来。她欢天喜地地顺着我的启发一路想象下去。她首先想象她要造很多很多钱，像雪花一样从天空飘落下来，有了这么多的钱，乞丐们就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了。那就没有乞丐了。更没有贫穷了。因为普天之下的人，都有权利分享上天的恩惠。
那就是天堂了——其实那还不是天堂。上帝的天堂里是没有痛苦、哀愁、悲伤和眼泪的。而人即便有了雪花一样多的钱，精神和灵魂的磨难还是不会止息，人还是会有眼泪。灵魂不会因为钱多就停止痛苦。
这就是特蕾沙修女所说过的：饥饿并不单指食物——而是指对爱的渴求；赤身并不单指没有衣服——而是指人的尊严受到剥夺；无家可归并不单指需要一个栖身之所——而是指受到排斥和摈弃。
这些话我也没有对女儿说。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成长的经验以及真实无情的现实会告诉她：人即便解决了钱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痛苦的问题，悲伤的问题，不能解决眼泪的问题。因为钱不是最大的。万事万物中，只有爱是最大的，只有爱是不可比的。如果没有爱，连太阳也不会出来，星星也不会发光；如果没有爱，连树也不会长叶子，草也不会开花了。如果没有爱，就一切都没有了。就如一个哲学家所说：我们每天的历史是由什么构成的？如果没有爱，这历史也就不算什么？造物主创造万物时，把万物都放在了爱里。因此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这么一颗钻石。虽然很多时候它是一颗蒙尘的钻石。
亚里斯多德曾写道：惟有善良才是幸福，这样的人啊，如今已无处寻觅。但事实并不是像他所写的那么悲观。善存在于一切善行中，不在书本里，存在于各种美德中，不在知识里，一个学贯中西满腹经纶的人也许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但一个坐在门槛上喝水的农妇知道。她刚刚把仅有的一碗饭倒在一个乞丐的碗里，自己去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喝。这是我小时侯亲眼看见的事实。这个农妇就是我们村的玉莲婶。善还随着新生命的诞生得到了延续。这就是伟大的诗人泰戈尔说的，因为这些纯真的善良的天使般的新生命，上帝才始终没有对人类失去信心呢。来源：人民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