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余
凡·高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定义：“在人际关系方面，我不具有天赋。”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使他自己把自己从世俗世界中拯救出来，忘情地投入到富有激情的艺术世界中，在那里，他的古怪性格，他的偏执心态，他的神经质，他的疯狂，都被赋予了一种意义，一种内在的合理性。其实，不止是凡·高，许多执著追求现实功利以外的价值的人，都在人际关系方面缺乏天赋。正是因为遭到了那个人心险恶的世界的抛弃，他们才获得了一种自由，怪异的举动，极端的选择，都是可以吸收到自己身上的。他们遏制了自己在人际关系方面的种种潜能，把自己塑造成与大众格格不入的异类，这种对峙激发了他们超越现实、抗拒世俗的激情。大凡孤独的天才，往往和凡·高一样在人际关系方面缺乏天赋。他们在人际空间中显然十分蹩脚。人际交往是基本的生存能力。必须承认，有一种人，非常善于人际交往，他们能够在勾心斗角的人群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这种人际技巧如庖丁解牛般高超，游走于平地波澜之中，为我所用，趋利避害。这也是一种天才。虽然其手法有些势利、滑头甚至卑鄙，却极为奏效，能够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那些不具备人际才能的人，只能在头破血流中付出惨重代价，尽管他们也知道收买权力、附庸强势、巴结达官贵人，但是，他们无法心安理得去做，不能把谎话说圆，不能把手腕耍得灵巧。这种笨拙、这种木讷、这种不开窍，对于一个人的打击往往是致命的。然而，对于凡·高这样的天才而言，与现实的紧张关系恰好造就了他在艺术上的成功。而那些施出浑身招数周旋于卑劣之徒与刁滑小人的聪明人，虽然玩了不少花样，投了不少机，取了不少巧，沾了不少便宜，却往往是机关算尽，枉费心机，难以有大出息。
其实，所谓的人际关系对人的消磨是极其可怕的。它会轻而易举地将一个有血性、有个性、有激情的才俊变成一个察言观色、逢场作戏、见风使舵的庸人。人际上的这些讲究、这些算计、这些琢磨耗费了他的青春和才华，也扼杀了他内心的种种冲动。他最终被世俗训练得成熟而无用。不合群会导致一个人在社会角色的失败，但是，他也会因此而获得自我的精神空间。这种特立独行对于庸俗的人群来说是不能忍受的。卢梭因为天性浪漫反对人世上的不平等而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说：“全欧洲起了诅咒的叫声向我攻击，其情势的凶险，是前所未有的。我被人看作基督教的叛徒，一个无神论者，一个疯子，一只凶暴的野兽，一只狼。”一个不与世俗合作人就是这样遭到庸人的群起而攻之。人们把他的自由表达和写作看成是一种潜在的危险。所谓人际交往的能力，其实就是适应、顺从和屈服残缺现实的能力，而这对于执著于精神耕耘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剂毒药。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中写道：“群体中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不是天生的智慧”。“一切感情和思想都受着催眠师的左右”。可见，那些在人际关系方面技艺高超的人无非是善于控制自我个性的流露而已，为了被周围的人所接纳，不惜扭曲自我以适应飞短流长、尔虞我诈，以获取权力、名声等资源，而其精神资源则大面积流失，最终成为不可救药的“单向度的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环境。我们不能苛求每个人都用极端的方式来和周围对立，用这种方式来保全个性，维护心灵自由，只能是少数人的事业。乌合之众所认同的“成则王侯败则寇”、“有奶便是娘”等规则，作为一种权宜之计，常常是在不已的情况下而实施的。把自己融入大多数之中，防止成为别人的靶子，这大概是一种最可靠、最安全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了。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人注定要付出巨大的生存成本，胸中悲愤郁积，只能靠艺术创作、靠写作来寻求发泄。而那些忙于应酬、忙于交际的人，则无暇去静思、去想象，去关怀终极的价值。帕斯卡尔说：“对于寻求它的那些人来说是可见的，而对不寻求它的那些人来说则不可见”（《思想录》）。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应当感谢上帝没有赐予凡·高一个人情练达的头脑、一张油腔滑舌的嘴巴、一群俗不可耐的狐朋狗友，从而使他一门心思专注于绘画，在寂寞中体味着人生的意义，在孤独中测量着艺术的深度。正因如此，世上才少了一个势利鬼，多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最痛苦的人是那种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挣扎的人。既不想舍弃现实功利，又想竭力维护自我个性和追求，将这一重不可调和的矛盾进行到底只能制造一出又一出人生悲剧。学者叶嘉莹指出在王国维身上就“存在着一种既不喜欢涉身世务而却又无法忘情世乱的矛盾”。一个人既想做一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又想投资名利场并获取十足的利润，几乎是不可能的。长期将自己置于这种二难境地之中，注定会形成痛苦的人格分裂，这是对暧昧者的惩罚。身在山林，不忘朝与市；手握笔杆，一心要赚钱。用政客的阴谋经营学问，必然会曲学阿世；用市侩的伎俩从事艺术，必然会出卖艺术。《荀子》曰：“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掩其口，则扬扬如也；随其长子，事其便辟，举其上客，亿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俗儒是惹人讨厌的，骨子里明明是虚伪和卑鄙，却硬要摆出一副清纯模样，这让人如何能够受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