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修江

　　诗人说：“当土地与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时候／当道路与道路被水截断了的时候／智慧的人伫立在水边／于是产生了桥”（艾青《桥》）。桥是因水的阻隔而存在的，水又因桥的建造而呈现出抒情的意义，所以桥被写入了诗中，水也成了永远的不可或缺的温柔背景。

　　好像故事早已被写好，故事的起承转合在人类还未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时就等在那里，人们是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来讲述这个故事的，演绎了一段段曲曲折折的情节与情感，桥，就成了故事起笔后的那段承接。而故事，则不是一段简单的生活场景，那是人世沧桑中不可言说的大开大阖，大喜大悲。

　　故事开始于一声悲剧的叹息。

　　其实，人世间本不应有桥的存在，就像人间本不应有分离，分离好像是上帝指间偶然弹错的一个音符，或者，是对人类偷食禁果的惩戒，抑或对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报复，造化的神指剥离一座座高山，幻化出一处处流水，原野平畴顿时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人们被割断于互不相通的地方，望眼欲穿，故事也就在这声叹息中开始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深情的瞩望与长久的期待中，人们建起了长桥与短桥，也开始了故事的铺展与延伸。被分离的人们纷纷走上桥头，故事也开始变得绚烂多姿。痴情百端的白娘子走过的是断桥，“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牛郎织女相聚的是鹊桥，“生不能同枕席，死也要共墓穴”的梁祝结拜的是草桥，罗伯特·金凯遗梦的是廊桥，玛拉断魂于蓝桥……一段段悲凄感人的情感和桥一起写就了千载传送的精美篇章。

　　故事的背后，隐藏着人类的无奈。没有桥的时候，人们怨恨于水，理性太强的时候，人们杀伐欲望。任何时候，水都被看成是欲望的载体，而水性又是至柔的。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在一定程度上至柔就是至坚，三千弱水，漫溢于原野阡陌，滔澜起伏，人欲横流于大地，无处不至。为了生存，人们修筑了堤坝，让水循着一定的路径前行。同样，为了不使人欲泛滥，人们创造了理性，有理性的人说“凭你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欲望总是和梦想相连，堤坝是坚固的，又是呆板的，理性是有力的，又是乏味的，长时间生活于欲望的压制下，人们感到了困惑，充满了绝望，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况中。“处于这种境遇的，并不仅仅是诗人，这是人类的一种基本的存在境遇，是人类对崇高、美等可望不可及的形上追求所注定的宿命”（吕新雨《<生活在别处>序》）。人们渴望欲望的最大程度的实现，又不敢冲破理性的制约，有些时候，就只能暂时地放纵自己的生理需求，尴尴尬尬地生活着，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强烈矛盾。这时，人们就需要桥。一条大河横跨着一座长桥，使我们从此岸踏上彼岸，桥下的流水依然，没有了隔断，也没有阻碍水的流淌，是多么具有诗意的想象。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架起一座这样的桥，可以缓解我们压抑与郁闷的痛苦。

　　分离是一种永恒，相聚才是刹那的云烟。一个故事中的欢乐情愫总会使人很快淡忘，而悲剧里缠绵悱恻的哀伤却会长时地萦绕在心头，来源于人类本身的宿命感使人觉得人生总是幻灭多于憧憬，所以有些人在这个时候选择了麻木、冷漠，没有了诗情，当然也就不可能使自己成为起承转合故事中的一节，永远只能做模糊的生命背景。所以，我们需要桥，需要自己建起一座连接短暂生命与不灭灵魂的长桥。尼采说：“人类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没落。”就像人们到了彼岸，才发现最美好的东西其实只存留于此岸的憧憬中，在走完桥上的路程时，这份憧憬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走在桥上，是一种即将接近理想时的欣喜与激动，这才是最本真的需要，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幸福就是走在桥上的感觉。当画家陈逸飞带着周庄的小桥来到美国时，人们震惊了，人们发现，原来故乡的回忆竟是那一瞬间就有可能忽略的细节。现实的情况却是人们总沉溺于目的之中，缺少的是亲切、温馨与感动，没有哲学，没有诗性，当然，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人生。

　　农业文明时代的人是幸运的，他们建了很多桥，玲珑别致，他们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上小桥，脚踩在青石板上，笃笃笃的声音传达出脉脉的温情。走到桥顶举目四望，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他们于是做了很多诗，画了很多画。现在的桥建的越来越多，越来越雄伟，人们却失去了时间和心情在桥上驻留，文化的步履赶不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关于桥的美丽故事也只好停在了遥远的年代。现代性的消融弥漫使更多的人从哲理的沉思转入了“公共知识分子”的公共话语，小桥流水人家被压缩成画面上的断片残障，矫情的展览在钢筋水泥的屋子里。真的希望匆忙的人们能稍微停留一下脚步，抚着桥栏，看一眼西天的残阳，听一听桥下的水声：“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联系／桥是河流与河流的爱情／桥是船只与车辆点头致敬的驿站／桥是乘船者与步行者挥手告别的地方”（艾青《桥》）。桥是你永远的抒情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