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茂森

　　1981年年末，我一到单位报到，就给派到冠县路派出所去帮助工作了。到派出所的工作，是填一张张似乎永远填不完的小卡片，那时没有电脑，每条马路每个院落每个家庭每个人的详细情况，都要填到小卡片上。然后插入大册子中间，最后集中到木头柜里面，冠县路人口密集，一张小卡片往往容纳不下一家人。我的字写得一团糟，却给派去干这么重要的工作，只有一笔一划像小学生那样认真写，从早晨写到下午天昏地暗起来，眼睛花了晚上也不能看书。冠县路派出所其实并不在冠县路上，我们单位在冠县路127号。一进大门洞一直往里走，向左，向右，大门洞顶上其实就是我们单位的办公室，那天去单位，一进办公室就听人说这间屋子悬空着，下面没遮没挡，到了冬天特别冷；幸好派出所里炉子生得热火朝天。到派出所对单位来说是“脱产”，上下班都不用回去报到。这天又写到头晕之时，接到单位一个电话，叫回去拿大白菜，那时分大白菜可是不错的福利，因为隔天是星期天，打电话的师傅以命令的口吻叫我快些回去，但我还是把手里的活干完才回去。我的自行车就放在派出所里，临出门派出所副所长还塞了一根绳子说好用来绑麻袋。

　　等我到了单位，单位已空无一人，传达室里的大爷可能回家吃饭了，不在。传达室旁有一大麻袋大白菜，很明显就是我的那份了（后来得知下班时单位出动了大卡车把大白菜送到宿舍里去了，我们家不在宿舍里住）。孤零零的一麻袋大白菜，样子有些委屈似的。幸亏有了根结实的绳子，好不容易把麻袋捆绑到自行车后座，再骑到车子上，自行车就来回扭动起来，像绑了头不服气的牲口，而且自行车前半部分轻飘飘，我不敢回头看车胎———一定瘪下去一大块。马路上空空荡荡，风狂吼着，撕扯着光秃秃的枝条，连树干都跟着颤动。那时没有出租车，冠县路上的汽车都很少，家里自然也没有电话，骑出单位大门我想拐一个弯，但“牲口”不安分但颇有力度地使我差不多径直闯到马路另一侧去了。紧接着我给摔了下来，我年轻抗摔，但自行车挣脱我的力度让我吃惊。

　　刚到了下坡，结了冰壳的路滑得像镜子，我出了一身冷汗，带了棉手套的手给汗水潮得发滑，握不住车把，“牲口”终于挣脱了绳子，跳了下去。我想支好支架将麻袋搬上去，自行车却和麻袋一同倒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它绑了上去，不过怎么绑都绑得松松垮垮，努力一番却像在敷衍，又没有办法绑得更紧一些。还没骑上车子，自行车又一次滑倒，而我给摔到马路中间，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一气之下，恨不能将大白菜丢掉，这时马路上一位阿姨慢慢地跑过来，我还没看清她的脸就听她说：“我的孩子也常这样，我拉你起来吧。”她的棉鞋上绑了两道粗草绳。阿姨笑着把我拽起来，帮我把麻袋固定好，拍拍手显出放了心的样子。我谢了阿姨，刚上了车子不久，就发觉这位好心的阿姨和我绑的麻袋，看上去挺结实了，可经不住考验，我想把自行车控制住，快到下一个路口。“牲口”已经垂到自行车另一侧，自行车重重地偏向另一个方向，倒地，我给抛了出去。天色灰暗，我浑身被汗湿透，再也无力将麻袋搬上车子，而且帮我的阿姨也消失了，怎么办？似乎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阿姨踩着冰雪又回来了，她没有走远，她说她觉得不放心，不对劲，往回看了看，真出问题了。阿姨说：“干脆系个死结吧，到家再想法解开。”阿姨扎的头巾给风吹得歪斜也来不及整理。于是系了好几个无比“坚定”的死结，这次似乎管用了，阿姨帮我把自行车固定住，待我上了自行车，我不敢回头看她，也忘了谢她，我的脑子已经乱了，车闸在滑溜溜的冰上没什么作用，一想家里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还不知怎么回事，奶奶肯定伏在窗口焦灼地等我了，就更觉得纷乱。一辆驰过的汽车打出的灯光雾蒙蒙的，它的车轮上绑了防滑链哗啦啦响得刺耳。我奢想它能帮我把自行车和麻袋装上去就好了。这时，又飘落起了微微小雪，天地一片混沌，几经折腾，我的头上冒出了汗，但是系了死结的自行车分明又在扭动着，越扭幅度越大，快到小港一路路口，死结并没有治服“牲口”，麻袋和支架之间又挪出了充分的空间，自行车在冠县路与小港一路路口又一次倒下，我已晕眩，膝盖摔得像裂开。阿姨又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她原打算从朝阳路路口拐进去的，她还是不放心我，她又走下来了，疾走的阿姨差点儿摔倒，也冒出了汗，阿姨说：“看来我们都不行，得找个会绑的才行，阿姨在这个大风口上四处张望，恰巧一渔民经过这里到小港码头，他还没靠近我们就笑了，他知道我们要叫他，到了跟前，我和阿姨系得那个死结，根本没多大“硬度”，他笑着像点一支烟那样轻而易举地把麻袋绑得结结实实，我惊叹他的手指绕来绕去的功夫，绑得结实又没有系出死结。“牲口”这会儿伏在车架上算是彻底服软，再看阿姨，她已经消失了。

　　接下去很奇怪，我再没有从自行车上摔下去，父亲见我迟迟没有回家，就骑着自行车出来接我了，在半路上碰到了。父亲很会绑东西打各种结，见到渔民打出的结也自叹不如。此后我每次经过冠县路都要向右侧张望，希望能再见到好心的阿姨，但一直没有见到，后来我们单位搬离了冠县路，再后来我没有再走到冠县路上，我已经忘记阿姨的样子。20多年过去了，再次到冠县路，端详这里的独特的连体楼，见到骑车经过这里的小伙子，他们的车架上也绑了各种东西，只不过这是一个没有过去那么冷的冬天，而且他们很会绑东西似的，绑得很结实，全没有我曾经的狼狈。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位路过的慈祥老妇人，对马路上匆匆忙忙的小伙子望上一眼。眼神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