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民

　　第一次见识沙子口，是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我下乡返城工作后。同事小李家住沙子口。那时我单身一人，一张嘴吃饱了，全家不饿。周日休息没事他邀我去沙子口的海里游泳，我那时精力充沛无处宣泄，正求之不得，便欣然前往。

　　沙子口那时是一个人民公社的驻地，也就是有200多户人家的渔村。比较显眼的建筑一个是部队军供站、东风船厂的厂房和公社大院旁边的工农会堂；一条窄窄的沥青马路横贯东西，两面是矮矮的红瓦房甚至还有几栋房顶毡着黑黑海草的茅屋。小李说，别看这种房子样子不强，可是冬暖夏凉。据当地老辈人讲，从前这儿就有渔船靠岸。清朝同治年间，董家埠的董得信和张村的王吉同迁到此地经商，后定居成村，这儿河口多，河口多沙子也多，就叫沙子口。

　　小李向我介绍，沙子口比较有名的是渔港码头，村东的董家湾口是个河沟式的天然良港，避风条件好。七八十年代，在董家湾口旁边杏树湾，修建了一个可停靠大型渔船的渔港。每年汛期，来拉鱼的车穿梭不断。

　　沙子口的西南方向大风台山后是一个月牙状的海湾，不仅是一个停泊渔船的天然港湾，也是洗海澡的好浴场。记得夏日的海湾里风平浪静，海水清澈见底，游在水里不时有鱼儿撞腿，扎个猛子下去就能摸上一捧花色蛤蜊。用鱼钩随便挂上点鱼食，往水里一甩，一会儿就是一条四五两重的黑鲒或黄鱼，我同事小李甚至还钓上一条两斤多重的加吉鱼。回到他家只用点葱姜盐，加上清水炖出来，那味道真是鲜美极了。

　　在大风台下面有一座龙王庙，当地人一般称海庙。在海庙院里长着两棵白果树。它纳海天之灵气，吸大地之精华，树干挺拔，枝繁叶茂，整个院落几乎都遮掩在它的绿阴下。当年“破四旧”，海庙被毁坏了，直到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才重新修葺。每年的正月十二，当地各村的渔民去请龙牌，第二天再举行隆重的仪式供上猪头各种糕点馒头等物品送龙牌，祈祷龙王降福祉予他们。其实龙王是没有的，当地渔民每年的请龙牌、送龙牌，主要是一种传统习俗，也是一种文化活动。前些年我去沙子口特意上海庙看了看，与一位老人攀谈起来，老人对我说：解放这多年了，破除迷信讲科学，没人还信什么龙王爷。不过家里人有人在海上，来烧烧香心里会舒坦些。我以为他们去烧香，更多的是为了一种心灵的安宁。

　　东风船厂在那个年月是沙子口最大的企业了，当年在崂山县也是数得着的。听当地人讲，那阵子在船厂上班的人都有种工人老大哥的自豪感，“文革”期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口号就曾刷在工厂外面的墙上。当时厂里的工人大都住在周围村子里，远的有李村和市里的。他们上下班一般不换衣服，最多穿上件簇新的工作服，女工把衬衫领子翻在工作服领口，露出一抹鲜艳的色彩。她们用尼龙丝网兜提个饭盒，男的则夹在腋下或用手捏着，昂首挺胸地走在马路上，惹得过路的行人驻足观望，好生羡慕。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为了沙子口的城区建设和自身发展的需要，东风船厂迁到了南姜湾。

　　大约是1977年的秋天，打倒“四人帮”的第二年10月份。当年的《青岛文艺》（现在的《青岛文学》前身）的一个编辑，约我写个与“四人帮”做斗争题材的短篇小说，而且还限定最好写造船厂的。作为一个文学青年的我，犯了搞写作人的大忌，不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去硬写造船工人。为那篇应景之作，我决定去东风船厂采访。恰巧同事小李有个女同学在东风船厂工作。那是个热情善良的女电焊工，她皮肤黑红，戴一顶蓝色的工作帽，一身剪裁得体的蓝工作服透着一个造船女工的飒爽英姿。见到我们，她脸上现出一个羞涩的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听说我要写造船工人的小说，高兴地说，太好了！写出来别忘了给俺看看。她先是领我们在船厂的厂房和船坞转了转，又简要介绍了一番船厂的情况。站在船坞上，我望着生机勃勃的船厂里繁忙景象和波涛汹涌的大海，心中禁不住冲出一股豪气，暗暗下决心，一定把朴实的造船师傅们写好，写出一篇震动文坛的力作。那天的中午饭是在小李家吃的。菜是小李弟弟在海里钓的鱼和摸的蛤蜊，他妈妈为招待我这个客人，还托人去军供站称了半斤猪头肉，海蜇皮拌黄瓜，喝的是1元7角3分的景芝白干。这在当年是非常丰盛的一顿饭了。许多年过去了，那顿酒菜的醇香和鲜美，至今萦绕在我的胸臆之中，其实那是一种朴实无华的情感。

　　可惜当年囿于写作水平和走马观花式的采访，使我没能写好那篇所谓的与“四人帮”做斗争的小说，虽然挖空心思编了个自以为不错的故事，但是空洞的说教和扁平的人物，几易其稿也没能发出来，小说没写好，可沙子口，那个当年的靠山临海的渔村，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上个世纪的80年代中期，我同事小李结婚，我给他做傧相。事隔近10年，我又去了沙子口。这时的沙子口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已初显岛城新兴城区的雏形了，马路变宽变直了，临街的建筑高大整齐，人们的衣着也鲜亮了。沙子口海湾里的帆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没有桅杆的机动船，时起时落的海鸥为海湾平添了几分景致。

　　最难忘的是80年代末的夏天一个周日的晚上，我约上同事老徐小李小王4个人去沙子口西面的海上赶海照螃蟹。去时退潮不多会儿，我们脱掉衣裤，拿着4节长的手电筒和一个尼龙绸兜就下了海。不知怎么回事，那天蟹子个大也多，不大工夫，每人就照了半尼龙绸兜，那个兴奋劲就别提了。大概是我们光顾照螃蟹了，忘了涨潮了。等海水漫到胸口，我们再向岸上赶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是看到岸上灯火点点，可就是游不动。老徐说，咱们是遇到海流了，要沉住气。或许是海流的作用，我们拼命往岸上游，却离岸边愈来愈远。我大声招呼他们仨，不要慌！可是挣扎一阵子，力气快耗尽了，人还在海里扑通。一个黑黑的浪头打来，将我们4人冲散了。在海浪翻涌的海里，我开始后悔了。为了几个螃蟹，搭上条命真不值！自己死了倒没什么，可还有另外3个好朋友好同事。他们都有妻儿老小，一旦真上不了岸，我的罪真是太大了。我想到了生命的可贵，感到生命与大海比起来是那么渺小、脆弱，心想这回不死，一定加倍珍惜生命，好好地活着。我们拼尽全力与海流搏斗着。我大声吆喝着，为同伴鼓劲。一个浪头打过来，呛了我一口又苦又涩海水，先是胸口憋闷难耐，后来就觉着肺有种要炸裂感觉……后来多亏遇到一条渔船。上了岸后，好半天没缓过神来。我们一个劲谢人家那一老一少的两个渔民。那位年纪大一点渔民轻描淡写地说，别谢了，谁能见死不救？小王还调侃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那我再也没去照螃蟹，因为我领教了大海的厉害。后来，我和同事只是去钓鱼，再也不敢冒那个险了。

　　经过20多年的建设，市区的香港路直通沙子口，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傍山临海是一座座造型别致的小楼。今天的沙子口，再也不是一个不起眼的渔村了，成了岛城一个漂亮的新兴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