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

　　我奶奶始终坚信“人多力量大”，所以她一共生了九个儿女，七男二女。她自己鼓足干劲生育倒还罢了，还积极鼓动每一个儿媳妇“狠抓生产”。结果到她90岁大寿，五世同堂举行生日庆典时，屋子里儿孙济济一堂拥挤不堪，精确数字为62人。其中，跟我同辈的堂兄弟就有21个。在这个大家族里，早年就“守寡”的我奶奶是绝对的最高领导。她除了不干涉我们的长相外，连名字都要统一安排。21个堂兄弟，名字里通通有两个字相同，一是姓氏，二是一个“柱”字。我的哥哥们分别被冠以“从柱、爱柱、念柱、想柱、佑柱、保柱……”等大名。大家统统不喜欢这些名字。我的名字叫“蔡成柱”，“翻译”出来，就是一根木头。我恨死了这个名字。因为恨名字，连带着也不大喜欢奶奶。作为奶奶最小的孙子，我无数次提出强烈抗议，但抗议无效。我奶奶说：“我们蔡家到你们这一代，是‘柱字辈’，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你们这一辈任何人名字里都必须有这么个‘柱’字……”

　　前年8月，一个名叫蔡礼廷的美国华人老头从旧金山回国，通过七拐八弯辗转奔波来到益阳金盆桥，在别人的指点下来到了我们家。94岁的我奶奶刚与他一照面，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一声后，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事后，我奶奶揣着那个华人老头的手向我们郑重宣布，此人乃我们的爷爷！

　　鬼才知道，我那61年前在洞庭湖边桐子坡被一队路过的大兵抓去当了“壮丁”而一去不复返的爷爷，究竟是如何安然度过他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又如何逃得性命抵达美国。我爷爷把他97年的生命过程说得平铺直述波澜不惊，好似讲起一场与自己无关紧要的江湖传奇。但有一点我们全部听明白了，我爷爷一直没有再婚，虽然他到美国后历经千辛万苦而成功走上了发财致富之路。我爷爷的心中自始至终只藏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山花妹子”！

　　山花妹子这名字比我们的“柱”字更难听，但在我爷爷的眼中和心里，此乃天底下最美丽的四个汉字！他说，我奶奶小时候的名字就叫作“山花妹子”！一想到满口空洞无牙、一脸皱纹遍布的奶奶竟然有这么一个芳名，我差点笑掉门牙。而我奶奶听到远离了大半个世纪之后，又在耳畔响起一声颤颤巍巍的、熟悉亲密的“山花妹子”，马上欢笑起来。我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我那94岁的奶奶的笑竟然能与一个词组沾亲带故，那个词是：花枝乱颤！我奶奶笑着笑着，眼泪在脸上跑得一塌糊涂！我爷爷也像个疯子一般，又笑又哭，同样用泪水把自己的脸涂抹得乱七八糟。只有我呆呆的，像看一场旷古未闻的“闹剧”，没哭，但心里头潮潮的，好久好久也没被火辣辣的八月骄阳晒干。

　　那一次，我爷爷是空着身子回来的，什么也没带，除了两大本厚厚的《蔡氏家谱》。我爷爷面对儿孙满堂的大好局面，激动得嘴巴直打哆嗦，几次三番都没能说出完整的话。他翻开已摩挲得破破烂烂的线装版《家谱》，指着密密麻麻蝌蚪般的文字对我说：“满伢子（我的小名），你瞧瞧，我们蔡家到了你们这一代就叫作‘家字辈’，你们的名字该都有个‘家’字吧……”我一惊，跳起来，大声嚷嚷：“错啦，错啦，奶奶说，我们是‘柱字辈’……”

　　那一天，我便又知道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我爷爷小时候的名字，他叫“柱伢子”。

　　也正是在那天，懵懂无知的我陡然间长大了，竟然尝出了“爱情”的芬芳与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