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环

　　海德格尔的思想似乎更容易为东方人所接受。对中国传统道家文化有所修养的人，每每会在他看似晦涩难通的著作或评述中读出别有会心之处来。

　　壶是什么？这是海德格尔的一个哲学追问。我们或许会认为这个问题幼稚无聊：壶就是壶，无非是由陶匠煅烧泥土而成的器皿。但这样说显然不着要害。其实反过来说可能更接近事实：壶并非因为要制造而成为一种器皿，倒是因为它具有这样一种能容纳的性质才必须被制造。比之前者的解释，这种说法显然更清楚地指出了壶存在的价值和理由，也就是它的本性———它的能够容纳的性质。

　　海德格尔接着追问：壶如何容纳？人们大概会说，是壶的壁和底担当容纳的任务。其实不然，我们根本就不是把酒或其它液体注入壶的壁和底，而是注入壁和底构成的“空洞”中，“这个空洞———壶的这一无（Nichts），才是壶作为器皿容纳所是的东西。”这样看来，壶的物性，并不在于它所构成的质料，而在于它那能容纳的“空洞”。要说陶匠造了一把壶，那么，在根本上，他是制造了“空洞”。

　　海德格尔在这里并不是玩弄什么文字游戏，而是深刻地揭示出了现代语言思维，尤其是科学思维的一大弊端：其表象思维只能拘执于对象事物，却不能把捉“空洞”的“无”，只有“无”才是真正的物的本性。当我们用表象思维陈述“物”，并自以为正确时，物之本性已经随之湮灭了。所以海德格尔甚至说：科学消灭物。

　　壶之物性湮灭也就罢了，可怕的是，这种思维方式也同样被用来思考人的问题。我们已无意再去追问人是什么，反正这种思维的结果显而易见：人是物。人的本质存在在这里被遗忘或忽略了。这种片面、表象的思维陈述可以说是人类一切悲剧、惨剧发生的根源。人之物化，一方面是自己观照自己为一器物，而定格为职业、性别、种族特征之形象；另一方面视人则分敌我、远近、亲疏、高低，而尤以敌人为多———对待与自己利益相争的、意见相左的，必欲实际解决而后快。尽管事后人类又是忏悔、又是反省，但就其思维运作过程来说，也并没有错———我们已经习惯了要分清敌我。有谁去教育孩子对待敌人、对待异端要宽容、宽恕？那么，发生悲剧的根源还在，悲剧的再次发生几乎是必然的。

　　这可以从无数的事实得到佐证，但人的本性被遗忘，却是最深刻的一个原因。我们已经习惯了遗忘———遗忘了你、我、他、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实质上都是一样的“存在”这一事实，忘了我们都是同一种生命形态。

　　现代生物基因的发现，也可以为此提供证明：人类基因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一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只有百分之一。正是这百分之一的差异造就了林林总总的芸芸众生。实际想一想，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只有百分之一是极有道理的：构成我们身体的材料是一样的，组织结构是一样的，器官数目是一样的，生老病死的人生经历是一样的，差异只在性别、高矮、胖瘦、美丑、智愚等方面，而这些差异比之于相同之处，真是微乎其微。那么，我们人类生命现象的存在及运作机制是一样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遗憾的是，我们已经太过习惯于忽略或遗忘这一点了。

　　海德格尔对“壶是什么”的追问，实质上是对人类思维方式的考察、反思，它使我们发现，人类的语言、思维方式确实存在很大的偏差。而“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语言、思维方式上的偏差必然导致人的行为模式上的偏差，这种偏差才是造成人类历史上多数悲剧的根本性原因。

　　我们无法对人类在这方面有所改观抱有太大的希望———积重难返，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的。但起码应记住：无论对敌对友，都要“爱惜人的生命；要有记性，对一切人为的悲剧和灾难不要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