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勇 钱玥

　　12月一到，新年就近了。走在北京街头，已经可以看到贺岁片的海报。著名导演冯小刚推出了新电影《手机》，而它改编自在本月5号问世的刘震云的同名小说。见到刘震云，是在京东的一栋写字楼里，他很健谈，气色很好。

　　《手机》关注人的嘴

　　问：很多媒体已经从你这里探密，据说《手机》是一个关于说话的故事？

　　《手机》这本书是下个月5号面世，主要是讲说话的故事。我在封底上有一句话大意如此：有用的话一天说不了十句。它和我以往的作品不一样：《一地鸡毛》关注的是人的身体，侧重于物质层面的比较多，写的是“小林家一块豆腐馊了”；《一腔废话》关注的是人的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手机》关注的是人的嘴。人一天要说多少话，这些话和人的想法的关系。

　　话语即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我们经常说，你怎么想你就怎么说，但有时候，怎么想并不怎么说。有些思维是说不出来的。是和非之间有非常大的灰色地带。据统计人一天从睁眼到睡觉大概要说2700多句话，但到底是多少是有用的？有多少是真话？有多少是假话？……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问：可是，这还是和《一腔废话》有相似之处……

　　刘：《一腔废话》，看似是人说的话，但其实是脑子中的；《手机》里是具像的。有很多张嘴，有说傻话的，真话的，心里话的，脏话的，比《一腔废话》要具像。从速度上也是不一样的。《一地鸡毛》很琐碎，与人说话的语速接近，用的是一天2700多句的速度。到了《故乡面和花朵》、《一腔废话》，胡思乱想的速度比现实生活要快，运转速度要快，用的是27000多句的速度。到了《手机》，速度又降下来了，比正常的语速还要慢一些，7000多字的速度。《手机》句子特别短，句号特别多。

　　问：手机是一个隐喻么？还是一个象征？像《一腔废话》里的水晶金字塔？

　　小说写的是手机但又不是手机，主要是人的谈话。自从有了手机之后，把人的语速和话语量提高了，人有了手机之后话语罗嗦了。我们常看到人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开始自言自语，又哭又笑。有了手机之后，人又特别容易说假话：我正在开会呢！其实在外边聊大天——语言把人扭曲成这个样子了。手机把人的关系改变了，在这个意义上，手机变成了手雷了。

　　问：一位哲人说，语言的产生是为了表达人的想法，但它产生后却有了自己的生命，反而在否定、矫饰、歪曲人的想法。手机要表达的东西跟他的说法有无交集？

　　语言慢慢会形成一个系统。你单编一个谎言，很难成立。你要圆一个谎言，必须再编造一个谎言，这些谎言成了一个系统，就会控制人，扭曲人。比如你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吃饭，女朋友打电话来问，干什么呢？——和震云吃饭呢！如果是农业社会，她只有等你回来再问。如果要核实，必须等到第二天。但现代社会里，马上就可以核实：我和震云说两句！——你还必须再编一个谎言。

　　“一缸是酱油，另一缸也是酱油，这就是文学！”

　　问：很多作家都有自己的师承。你觉得在文学上谁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在文学上给我影响最大的是我妈。我妈不识字。她觉得写作是很简单的事。她后来在街上卖酱油，学了一些字。酱油店旁边是个书店，她早晚也去翻两本书。那时候书少，她拿起一本书，里边写着，作者鲁迅，浙江绍兴人。有一天我妈就问我：“你也写东西？”我说，“我也写。”“写东西不难。”“我觉得挺难的。”“不就是‘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么？这有什么难呀？我卖酱油，一缸是酱油，另一缸也是酱油。”

　　可这就是文学。鲁迅发现了他后院那两棵枣树和其他的树的不同。树是不同的，人也是不同的。他从枣树丛中发现两个枣树，等于从人群中发现了阿Q。

　　问：迄今为止你对那部作品最满意？

　　《温故1942》。在1942年，河南一场旱灾，死了300万人。更可怕的是，后代把这些全忘了。我们总是善于遗忘，记吃不记打。这场灾害本来不该死这么多人，可是当发生旱灾的时候，日本人进攻河南。蒋介石本来想准备一个预备战役，但后来又想把灾区甩给日本人。日本人也不傻，他们坚持不进兵，不给蒋撤退的借口。双方形成了僵持。就在这种僵持中，河南人一个一个倒下了。我写这本书是为了长民族的记性，避免灾难的重演。

　　问：《一地鸡毛》就不说了，我的一位同事盛赞你的《故乡天下黄花》，认为白描得极好；《一腔废话》中有大量的象征、隐喻，意象的东西很多，打破了时空逻辑，看起来很怪诞；《手机》既然能拍成冯小刚的电影，应该叙事上比较“正常”，这是一种回归么？

　　一个人一开始不爱说话，但有一阵子会整天说话，但后边又不爱说话了。后边的不爱说话和前面的不爱说话不一样。刚开始写东西特别喜欢用人的第一反映，节奏很顺；等写多了，就要用第二反映第三反映，作品会显得疙里疙瘩。写作经验少时，喜欢用复杂的事说复杂；当你经验多了，就会喜欢用简单说复杂。当然简单不是简陋。孔子、胡适，晚年的书喜欢用非常生活的东西来说哲学。这样就超越了哲学。

　　问：毕加索小的时候写实主义的绘画就很有天赋，但他很快就抛弃了它，据说一个原因是，古典主义已经登峰造极，再画也超越不了前人。你有否这个原因？

　　写东西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一个阶段爱写这个东西，另一个阶段另一个东西。如果一个作家的风格在不断变化，那么这个作家是比较有生命力的，是不端探索的。

　　问：你觉得你现在处在创作的高峰期，如日中天，还是有点方兴未艾、八九点钟的太阳，像郑渊洁所说“是倒着写，好的留在后面“呢？

　　生活中有两种运动。一个是找胜利的运动，比如各种球类比赛，进球算赢；一个是找失败的运动，比如跳高，碰掉杆为止。写作就是一个找失败的运动。写之前觉得挺如意的，但写完后发现不是。你发现你要表达的似乎在天边，但还不是；在山沟里？不是，隐隐约约知道在哪，但还不是。作家的江郎才尽，不是由于思维枯竭，而是生活枯竭。如果只坐书斋，是非常麻烦的。你不知道外边的生活，生活已经变了。我的关系还在农民日报，可以经常到村里去，我还处在活生生的生活中，这样很好。

　　问：你对媒体似乎说过，每一次创作都是一个寻找新发现的过程，等写完了却发现找到的又不是它。

　　我在寻找。每次寻找时都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我是一个比较笨的人。笨人笨办法。笨鸟先飞。对于一种想法，可能有三种写法比较好，别人可能一下子知道哪一种是最好的，但我不知道，要都写出来，可能能发现第四种。

　　问：如果我套用谈话节目的模式，现在向你要一句最想对读者说的话，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人一辈子只能坐好一件事。想做好一件事和做好是两会事。我真的想作一个好作家。我也向这个方向努力。如果说刘震云和别的作家不一样，那就是因为我在寻找。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不知道，但我的一部部作品就是过程。一个我会勤奋，二是我不会堕落，努力把它给找出来。

　　问：你心目中好作家的标准是什么？

　　好作家的标准是找到自己。把你想的不同的东西表现出来，把对世界的发现表现出来。真正的创作不在创作的过程中，而在两个创作之间。因为你在找。如果你的看法和别人都一样，那这本书就没有意义。但是，是不是不同的发现，必须写完才知道。来源：人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