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头一次观察到泡桐花开。从基层的生产队调到场部任干事刚刚半年，才过完一个冬天，泡桐树就开花了。泡桐树开花的时候，一股若有若无的芳香在空气中四散飘溢，随着花事的渐渐繁盛，那花香也渐酽渐馥，直至满街流淌……

　　在我的印象里，泡桐花是那个季节的亮点。半昧不明的天空中，云爱云逮的云是那样飘忽不定，空气里水分子的密度比寻常年份要大得多，不知是不是人们的泪水洒多了的原因？但就是在这样的气候里，泡桐花依然挡不住地一朵一朵次第开放。从密集的倒春寒中伸出的枝头上，站满了白灿灿的花朵，那花朵硕大而丰腴，在布满阴霾的天气里仍然显露出晃眼的光泽。那时候，只有泡桐花透露出几缕或明或暗的生机。

　　农场的场部是一个有几千居民的街镇。整个街镇真正意义上的街只有一条，从场部机关到派出所、文化馆、电影院乃至商店和惟一的饭店都在这条街上，与这条街成垂直角度的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向省城的铁路，另一条则是沙石公路。当初垦复这座农场的职工们，沿着街道两边栽种下的正是泡桐树。

　　泡桐树不仅花朵丰腴，而且叶片肥阔，其树身算不上挺拔，但却绝对高大。这种树只要雨水充足，成长的速度惊人，一棵新栽下的泡桐树苗，用不了几年就会高过它身边的两层楼房。我不知道街边这些泡桐生长了多少年，也许有十五年甚至更长的历史，也许它们和农场的历史同样长。

　　用今天的眼光看，农场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产物，它的胚胎就是一首诗。当年的始作俑者用古典的桃花源情怀和激进的超现实浪漫主义勾勒出一幅美好的理想，于是就有了农场这样一幅“最新最美的画图”。但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农场最终没能成为一首田园诗。创业者们开垦的万亩桑园逐渐凋蔽，那时的一些主题设计，如关于花果山、万猪场的梦想始终没能圆。谁也没有想到，惟有作为副笔随意点缀的泡桐树却终于长大成阴。

　　那一年，雨季似乎没完没了，街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泥泞。从许多人闪烁其词的言谈和游移不定的目光中，似乎可以感觉到一场悲剧正在进入高潮。那时侯，我从街上走过，心情被那些不断抛撒的纸花所压抑。忧戚像影子一样跟在几乎所有人的身后。即使泡桐花馥郁的芳香也不能遮盖它。

　　泡桐花很快就过了盛开的季节，开始坠落、凋零。有半个手掌大的花瓣随意地躺在满是泥水的马路上，任车碾人踏，和那些散落、飘坠路旁的纸花一样，再看不出它们本来的模样。一场花事刚刚开始就殒灭了，就像一个无端产生的梦，还没做完就消失了，就像一群被雨水溅起的泡沫，刚浮出水面就破灭了。曾经流溢街道的花香也像水那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可是，那开得像雪一样的泡桐花，伴随着那一年的印象，湿漉漉地，覆盖了我的心灵。

　　一场悲剧终于走到了尽头。泡桐花穿过晦暗的冬季，盛开于来年的春天。抬眼望去，满树繁华，浸在曛人的阳光下，洁白明亮，耀眼灼目，人的心情也同样充满晴丽和开朗的气息。

　　这个花事与上年不同，花的气色更加鲜亮、光洁，而农场从一场迷乱的阴影中走出，也渐次有了生机……

　　我离开农场多年了，在那儿留下许多记忆。有时候，记忆像一江春水泛滥的时候，那上面就会漂浮起姿颜各异的花朵，如粉的桃花、红的杜鹃、黄的野菊，还有撩人胸臆的油菜花、引人遐思的桂花，当然，也少不了白色的泡桐花。我会想起泡桐花浸在泪水般的雨里的落寞身姿，也会想起它绽放在晴朗阳光下那犹如华丽锦缎般的笑容……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几乎没有看见过对于泡桐花的文学性描述。我想，或许是在中国这个君子善于比德，俗人善于比附的国度，泡桐花竟没有可供开掘想像力的地方。泡桐树虽然生长迅速，但木质松软，不能为梁充栋，在古人眼里，它或许就是“不材之树”？今天，它的用途虽然得到开发，但其价值仍不能与那些传统树材相比。不过，它只要在一个人心中留下了印象，哪怕这个人渺小如沙尘，它也已成为生活馈赠给这个人的一份心灵财富。

　　(江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