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波

　　那个大脑袋秃头顶的充满激情而富有思想的钱理群教授向我们走来时，他已经从北京大学的讲堂上走下来了。退休的钱理群以“天鹅绝唱”向北京大学告别了。分别难免感伤，尤其钱理群的退休让那些喜欢他的人和他的课的学生们感到某些失落，也感到某种无法言说的空旷。但北京大学还是成为钱理群“一个永恒的记忆”，一个“温馨的梦”，这个记忆或梦对于钱理群也许并不重要，却又是那样地缺不了。

　　走下北大讲堂的钱理群带着他的“北大演讲录”向我们走来，《与鲁迅相遇》作为“三联讲坛”丛书之一种，不仅使我们获得了重读鲁迅的亲切感，而且带给我们一种阅读讲堂的可能性，使我们回到了久违的课堂，在阅读中还原为一种课堂的氛围，感受到“听讲”的快乐。同时，著作带给我们的是一个充满了思想和精神的鲁迅，一个被试图还原到特定的历史景场中的鲁迅。如果说这是钱理群在北大的“最后一次演讲”，那么，这最后恐怕也是一次钱理群生命世界的生动总结。

　　对钱理群教授的鲁迅研究及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我向来有些不敢完全赞同，比如他笔下的鲁迅形象有些“妖魔化”倾向，比如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有些绝对化特点，比如他对周作人的理解也带有某种偏颇，这些研究往往过于强调现实性阐释和感情的投入，而无法真正还原到历史现场和时代的氛围，存在许多可以“商榷”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钱理群作为大学教授的敬意和尊重，不影响我们对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激情具有深切的感受和认同，尤其他那以自我生命感受和生活体验而解读的鲁迅，使我们在把握鲁迅生命流程的同时，也感受到一个真实的钱理群的生命世界，因此，与其说钱理群的学术活动和学术视野是在探寻鲁迅的心灵世界，不如说是他以自己的生命困顿和现实困惑而到鲁迅那里去寻找答案的过程，所谓“与鲁迅相遇”也正是“自我生命中的‘问题’与鲁迅发生相遇的，这也就脱离了学究气，将学问的事情升华为对现实的关怀的探究，从而使自己的学术活动成为充满着个人色彩的智慧探险。

　　这部讲稿中所涉及的鲁迅并不全面，与钱理群本人此前出版的《心灵的探寻》、《走进当代的鲁迅》、《话说周氏兄弟》等著作相比，《与鲁迅相遇》主要是演讲者个人感受最深的内容，全书凡九讲，涉及到与鲁迅相关的生命（死亡）、思想与文学的逻辑起点、鲁迅的孤独与沉默、小说与杂文创作、作为北大教授的鲁迅、鲁迅的论争以及散文创作等，这些平常的题目也许更可以显示钱理群的阅读经验，可以呈现与鲁迅相遇的心灵感应。与我们在课堂上被动地“接受”鲁迅不同，钱理群是自我阅读中的“偶然性”相遇，而这种相遇也恰恰是对人们习惯于接受的鲁迅反拨。他谈到自己第一次阅读鲁迅《腊叶》时的感受：“在我的感觉里只是一团颜色：红的、黄的、绿的颜色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在看着我，当时本能的感觉这非常美，又非常奇，更怪，那红、绿、黄色中的黑的眼睛一下子盯着你，你被看得很难受，甚至觉得很恐怖，就这样一种莫名的感觉。但就是这个感觉，在一瞬间留在自己的心上了。”这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打破了我们已有的阅读经验，提供了新的境界，这里没有经典性的解释，也不是教科书中的定论，而是发自内心的生命体验。由此出发，钱理群是从1936年的鲁迅开始讲述鲁迅的，从鲁迅生命的终点读起，从鲁迅病重期间反复翻看的一幅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中跑的画说起：“鲁迅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的心里盛着的竟是这样一幅画！”他由这幅画读出了愤怒之外的鲁迅还有悲悯和慈爱的一面，读出了这种悲悯的情怀和尼采的生命强者的力量融合在一起所形成的鲁迅的风格，读出了鲁迅的爱不仅有深刻的一面，更有平凡的一面，一个普通的人的爱、开性中的爱。作者不是在空洞地说教一种道理，而是把自己的人生经验通过对鲁迅作品的细读，融入到课堂中去了，那些激情燃烧的声音隐约回荡在纸页中，使我们与鲁迅相遇的同时也与钱理群相遇。

　　读过《与鲁迅相遇》，我不知道钱理群是否真的退休了，抑或他用另一种方式燃烧着的他的生命，将他在北大讲堂的身影凝固在书页和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