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志回忆父亲吴英恺

　　爸爸平静地离开了我们。我们真心地相信他对我们不需牵挂，因为他往日对我们的言传身教已使我们三兄妹各自走上了自立自强的生活道路。最使我们难忘的是十年浩劫的最后几年和改革开放的最初几年。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我们这一代人的教育中断了，我那年是初中一年级，妹妹尚群小学六年级，弟弟尚友小学五年级。1970年，爸爸去了江西五七干校，我去吉林插队，妹妹尚群到了内蒙古建设兵团，只剩妈妈和弟弟尚友留在北京。一家五口可以称是妻离子散。当时社会上基本还是动荡不定，至于学习当然是读书无用。

　　在这段最令人困惑的日子里，我们三兄妹最受益的就是爸爸的言传身教。记得1970年冬天，我从东北回家探亲，爸爸去山西办培训班，辗转最后追回太原，我才见到他。当时我有两点很深的印象：一是他受到当地医生和领导的尊敬，我当时想这是因为他医术高明，有本事；二是他六十高龄，还在拼命工作，好像要把“文革”丢掉的时间抢回来。回到北京后，我给在内蒙古的妹妹写了封信，其中一句话至今还记得，那就是“六十岁的老人尚在奋斗，我们二十岁不能虚度年华。”

　　70年代初，他反复教导我们，成材靠自强，自身条件不好，更要笨鸟先飞。当时他几次提起他从东北初到协和时的学习经历，从而激励我们这只有小学文化的三兄妹开始努力地自学。从1972年到1975年，我们三人几乎完全靠自学完成了初中、高中的全部课程，学会了自学的方法，并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基础。在这期间，我们先后当了工农兵大学生，而上学前的自学都使我们成了当时同学中的“佼佼者”。改革开放后，我们真是如鱼得水。1978年，尚群和我都考上了第一期研究生，并同时通过英语考试，取得了公派出国留学的资格。尚友第二年也步我们后尘，考上研究生。在这之后，我们先后赴美留学。

　　爸爸在“文革”中受到了不少不公正的待遇，但他始终不发牢骚，这使我们能正确对待现实，积极进取，绝不消极。这大概也是他人生性格的另一个表现吧！

　　当我们下乡时，他心里也不愉快，但他仍积极鼓励我们做个好农民，做个好工人。记得妹妹在内蒙古兵团连队割麦子比赛得冠军，他给我写信对此大为赞扬。他经常夸弟弟尚友手巧，工厂里许多人做不好的活儿，他能做。当听说我在农村入党的消息，从不喝酒的他还喝了一杯葡萄酒。

　　爸爸一直为他回国工作感到自豪，相信新中国给了他最好的施展才华的机会。当我们有时发牢骚的时候，他总是严肃地告诉我们他被日本人打和在美国受种族歧视时的感受。他教育我们热爱祖国，不要因为一时个人得失而迷失方向。当时这些道理我也不完全接受，直到后来，在美国和世界银行工作多年后，才渐渐体会到“弱国无外交”、“穷国无尊严”的道理。

　　改革开放给了我们兄妹三人从来未敢想的机会。甚至可以说，当机会来的时候，能不能认识到、敢不敢抓住它，也曾是问号。在这一时刻，爸爸在我人生旅程上又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1979年初，我收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某教授的来信。来信告知我，麻省理工学院已准备招收中国学生。我当时英文和专业基础都还很差，去麻省理工，我有些却步。凭此信贸然出国，万一入学不成又怎么办？当天的晚饭成了家庭会议。一贯对我们非常民主的爸爸却十分坚决。他说，机会难得，一定要去，就是基础差，学不成学位也不要怕丢脸，出去长见识不要怕，要相信自己。我成了过河卒子，只能往前走了。

　　妈妈回忆当时家庭会议的情景时说，你爸爸当时的态度和神情，就和他从协和出来要办黑山户医院和后来办安贞医院时一样。他就是有股闯劲，不怕冒点风险。就是这次又冒了这点风险，爸爸帮助我在人生道路上又上了一个大台阶。

　　更重要的是，他这种敢于创新、敢于承担责任，甚至冒些风险的作风，对我以后人生都有很大的影响。

　　对爸爸的追忆还有很多很多，但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些我们在人生最困难、最需要时留下的。

　　安息吧，爸爸！你不但是个成功的医生、成功的院士，是个受社会尊敬的人，你也是最成功的、我们永远爱戴的父亲！

　　童言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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