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BBS上的兄弟冬烘曾经写过一篇《我的青铜时代》，讲他在北京西郊成长的经历，简而言之就是书包里揣着板砖或者菜刀去上学的故事。这个题目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某些场景：军挎吊在脖子前边斜倚着电线杆的少年。我们曾经是玩伴，但是一两年后他们的名字就可能出现在公安局的严打布告上。这是清清楚楚的两个世界，但我搞不清楚它们是在什么时候分开的。在我们大院，有的孩子突然就消失了，然后传来他们在西山（当时北京“约架”的地方）砍谁或者被谁砍的消息。类似的消失过程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我离开大院去读大学。

　　所谓“一代人有着相似的记忆”，因此我对冬烘的大作激赏不已，甚至说是“孤篇压倒全唐”（这是古人评价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说法，我的意思是，冬烘仅凭这一篇就把BBS上的写手全毙）。不过现在我决定收回这个说法，因为一个名叫赶紧闪的家伙写了一本《我想告诉你，我不配做你的兄弟》，比冬烘的最起码有一个好处，就是长。小说最开始也是张贴在BBS上，虽然不是我做斑竹的那个，但总归有一种同人的感觉。

　　我一直在寻找这种东西。特别是10年前读过王山的“天字系列”之后（这套描写“文革”期间北京红卫兵和顽主打架的小说，由于过于暴力和血腥，似乎一直没有得到正式出版的机会，只有一些盗版在市面上流传，前不久居然还有我的小兄弟向我推荐），我就不信，再没有人触碰这个题材。王朔的《动物凶猛》或者《阳光灿烂的日子》差远了，我猜想他小时候一定是个挺面的家伙，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种冷硬来。正如冬烘所感觉的，成长是青铜的色泽，而王朔却用瞎贫臭逗给消解了。

　　在后记里赶紧闪说他叫李鹏，1975年生的。这让我感慨，比我小很多的人竟然也经历过这些。本来我以为，那段历史就到我们为止了。其实这是人们普遍抱有的某种自大感所致，他们坚信自己这一代人的经历独一无二，并因此眼高于顶。哪怕像大学者福山，居然也在谈论“历史的终结”，他断言人类社会形态的发展在今天已经走到了尽头。

　　赶紧闪的小说有一个特别迷人的地方，那就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他参与过当时团伙的血腥斗殴，最后却考上了大学。我无意非要给出一个答案，只是认识到他这种骑墙姿态具有特别的吸引力：哪个坏孩子没做过梦考上大学，哪个好孩子没幻想过趟平他们那一带地面？他把两个梦想捏到一起，这很可能已经非常接近流行小说的本质了。顺便说一句，金庸是这方面的大师，他的主人公总是爱情事业双丰收。

　　应该说这是一部成长小说。在这里我很愿意给成长小说下个定义，就是那种描写特定年龄段上友情比爱情更要紧的小说。赶紧闪触及了这个主题。中国一直很少《麦田里的守望者》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成长小说，这一方面是由于政治生活的无孔不入，另一方面也似乎由于拥挤的生活使我们很快退化了友情那种感觉。不是吗，最伟大的友谊似乎更多产生在牧歌时代，大概全世界也都是这样。

　　城里人其实也有自己的牧歌时代。当他们还小，世界就显得很大。特别是在一个人突然长大的时候，那种空间感觉的急速变化，使他特别有一种寻求友情的渴望———这就是成长小说的本质。但是当空间以拥挤的姿态固定下来之后，友情似乎注定要失去固有的位置，所以赶紧闪给自己的小说起了这样一个题目：我想告诉你，我不配做你的兄弟。我不认为这是作者基于自身经历的忏悔，而是一种相当普遍的成长的烦恼。

　　赶紧闪觉得自己对不起的是一个叫小伟的人，他是当时南郊的老大，二十多岁上死于一次惨烈的斗殴。但是赶紧闪强调，小伟从来没为自己打过架，他都是出头替朋友打抱不平。也就是说，一个把友情看得重于一切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长大的；当伙伴们已经完成或者即将完成“蜕皮”时，他只能去死——用死亡为自己在这个流动的世界上寻找一个固定的位置。

　　但小伟似乎并不认为作者应该跟着他一直混下去，他说你应该读书，你考上大学才是大哥最有面子的事情。

　　我不愿意分析说这是人心向善什么的，我宁愿认为这是两个世界之间彼此善意的观望。我们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善意的观望，才最终没有真的彼此分裂，甚至分裂成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因此，成长的结束，也就是两个世界或者说两个梦想（比如男孩子既想狂又想学习好）最后重新合成一个。但是，分裂年代的记忆却是永恒的。那是我们的青铜时代，我们的金羊毛之旅。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一个执著于友情的人可能是永远长不大的人。赶紧闪长大了，所以他才说他“不配做你的兄弟”。（《我想告诉你，我不配做你的兄弟》，赶紧闪著，华夏出版社2003年1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