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前，兄弟还是穷学生的时候，和一个同学去东北旅行。我们两个人一共有不到三百元钱，打算一路游玩半个多月，然后去大连住几天，再坐船回来。之所以敢作这样的计划，是我们听说东北人“好”，“厚道”，“热情”，有种种美妙的品质，简而言之，可以白吃之白住之。第一宿到唐山一带，果然受到款待，有酒吃，有热坑睡。第二站到北戴河，我们想，旅游区的人见多识广，良心一定大大地坏了，干脆不再费心，自动地掏钱找店住。第三天进东北了，午饭我特意少吃了一点，留出肚子来迎接主人的盛情。我们来到一个村子里，发现自己不是宝贝大熊猫，倒像进村来偷玉米吃的狗熊。磨得人家没办法了，领我们到一间漏风的小屋，给我们端来他们的“家常饭”，也就是高粱米饭。我们自然吃得很少，赚得的热量，有一多半在晚上被臭虫偷掉了，剩下的一小半，我们也没留着，把它用在大骂“人心不古”上。

　　归后总结，我们的错误在于离公路太近。离公路近，难免有各种人物光临，而我们来晚了。我们觉得自个儿聪明，比我们聪明十倍的人，去年就来过了；上礼拜这里还打跑一个比我们聪明五倍的人呢。有多少高粱米饭够我们吃啊？有多少热情供这些人消耗？你想用一只“漂亮小刀”换个青瓷花瓶？他们会掏出一大把这样的小刀给你看。每句甜蜜的话都被说过七八十遍；但凡是件事，也都被许诺过了。多少人来了，多少人走了，留下烟尘、垃圾和教训。

　　所以一定要去顶偏远的地方。偏远的地方，人的活动留下的痕迹总要少些，树还长在树林里，水还流在河道里，有“风景”可看。另一种重要的原因，是咱们去那种地方，才有被重视感。您想啊，三百块钱一件的运动服，搁城里不免寒碜，到了边疆就特别鲜艳；平时没人多看您一眼，忽然被小小地围观一番，那是多大的满足；上星期还伤心挣钱太少，下星期里就成了阔佬进村，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特别是，偏远的地方，人们受骗上当的机会少，所以“人好”，“纯朴”，随便哄一哄，就有热腾腾的土酒端上来，以咱们在市场经济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精明，对付他们……哈哈……怎么样，跟兄弟走一趟吧？

　　存着这样的心思，人们纷纷上路。十天半个月后回来，有满心欢喜的，有一迭声咒骂的。也有平心静气的，承认人家凭什么待见你呀，凭什么白送你土酒喝，是喜欢你还是欠你的？我听过一些抱怨，但也没听出他们受到什么特别的虐待，不过是买东西还要付钱，甚至还需要讨价还价，房东没有漂亮女儿，或者即便有也不许他们多看一眼，诸如此类。最近有个朋友去了一个“老少边穷”的地方，回来时居然胖了五斤。我很好奇，就向他打听。他开始不肯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

　　“不能告诉你们。你们要是都去了，那地方就完蛋了。”

　　后来他终于透露出来，说完就后悔了，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讲出去。其实不用他说。这样美妙的资源，谁不想留着自己享用啊？我还真想去，想把那里的人教坏，用他的话说，尽快使那里“完蛋”，直到和我们这里一样。其实我并不觉得“我们这里”有什么不好，我们这里的规则适合我们这里的生活；我也不觉得“他们那里”的规则好，那只是适合他们那里而已。也有些人想去偏远之地，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而是眷恋旧的规则，老的风气。但那究竟有什么好的呢？我一直不明白。

　　假如两种地方，或两种类型的人打起交道来，用哪一种规则呢？那就看为谁打算了。我要是为自个儿考虑，自然是希望采取双重标准。换句话说，聪明人嘴里的好人，就是他心里的傻瓜。我们都希望自己越聪明越好，别人越傻越好。当然，为了鼓励别人当傻瓜，我们自然不能再叫他们傻瓜，那多难听啊，我们得叫他们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