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本·赫克特郭滢译

　　黎明将至。

　　单人牢房里的那个人无法安睡，他起身穿好衣服，站在那里朝着铁窗外看那正在逝去的夜色和冬天的夜空里渐渐隐没的寒星。

　　两个彪形大汉显得很疲倦，圆鼓鼓的脸上满是胡须，他们在这间牢房里。他们用牛一般的目光，死盯着牢房的墙壁。

　　过了一会儿，似乎迫于一种神秘的好奇心，他们的目光转向了铁窗跟前的那个人，掠过他的肩膀慢慢地投向那第一抹黎明的色彩。

　　这时候第四个人出现了。

　　两个彪形大汉向他致了问候，声音里带着异乎寻常的恭敬。

　　“你好，医生。”第一个说。“几点了？”第二个问。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医生走了进来。他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枝银色的铅笔，在五指间转动着，然后抬起头看看高悬在顶棚上的无罩的电灯，他显得很紧张。

　　“你好。”他说。铁窗跟前的人转过脸，他在微笑。

　　“你感觉如何？”医生问，手里的铅笔还在转着。

　　铁窗前的人文雅地摇摇头，露出古怪而愉快的表情。

　　“我没睡好，”他答道，“我明白着急也无济于事，可是……哦……这不，我刚在这儿跟这两位和我做伴的伙伴说呢，你瞧，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不知道我是谁。”

　　医生眨眨眼睛，转身注视着那两个彪形大汉，他们的表情令人费解———像牛的表情那么不可理解。医生放下银色铅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匣子，打开匣子拿出一个听诊器。

　　“履行程序而已，”他咕哝着，“请解开你的衬衫。”

　　他将听诊器放在那人的胸膛上听着。

　　“太不同寻常了，”他听了好一阵儿才说，“正常。完全正常的心律。”

　　两个彪形大汉机械地点点头，却很得体。这种点头和看人的方式是普通人与高等职业的人打交道时乐于遵守的礼仪。

　　“我不知道我是谁，”窗子跟前的人一边扣着衬衫扣一边说，音调稍稍提高一点儿，“医生，我感觉挺好的，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脸上显出古怪和蔼的微笑，言语间流露出歉意———“我连一点影儿都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我想那些官员们在努力工作并尽了全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事儿使我有点儿心烦。幸亏我这人还挺幽默。唉，试想你发现自己在监狱里，硬是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不知道你从哪儿来。我想我是四处闲逛时被抓的。无论如何，抓进监狱对我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们可以考虑送我去医院或旅馆还差不多。毫无疑问我有一个家庭在为我担心。你知道，我一直试图弄明白我属于哪一种人。很有意思，比方说，我显然是受过教育的而且对监狱是没有用处的。”

　　医生转向两个彪形大汉，他们耸耸肩，医生迅速地看了一下表。

　　“几点了？”一个彪形大汉小心地问。

　　医生把手表伸过去让两个彪形大汉看，他们看后点点头，这时窗子跟前的人叹口气接着又说：“我翻遍了我的衣袋，”他在窗口那边说，“没有一点儿证明身份的东西。没有小笔记本，没有手帕，没有任何痕迹。当然有我的双手，我应该说不是一个工作人员，而且……”

　　他停下了，摸摸后脑勺。

　　“你记不得来这儿的时间吗？”医生急切地瞅着那人说。

　　“不记得，我说不上来。”他回答，“我感觉现在的一切都非常清楚，过去的就都忘记了。哎呀！过去……”

　　他闭上眼睛，蹙起眉头。愣了片刻之后，冷笑一声又开始讲起来。“当然啦，人们无权奢望警察办事效率高。或许他们应该拍下我的照片，正像我对这两位先生所说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以便我的家人可能来认领我。显然”———他有些愠怒地盯着医生———“显然我是个重要人物。”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不记得……”

　　“什么也不记得。”窗子跟前的人急躁地插嘴说，“请原谅，我不想发火，可是太不像话了。你知道，我可能是某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各种人都依靠我并为我担心的那种人。在那一刻我全忘记了，这种感觉无疑非常奇怪，而且很好笑，对于这种情况一定有什么医学术语，对吧，医生？”

　　他凝视着铁窗外初露的晨曦。

　　“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好笑，”他哼地冷笑，“实际上，我认为这就等于说我已经失去了灵魂，要么就是从一开始就错位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可是，该死的，我一定是个幽默大师之流的人物，因为这种状况使我想笑。我敢肯定，大部分人要是失去了灵魂，他们会痛哭，会撕扯自己的头发。可是，真的，我……”

　　他的脸上写满傻乎乎的满足，轻轻地笑起来。

　　“感谢上帝，多美的早晨。”他自言自语着，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医生。”———他朝这边走过来，眼睛注视着医生，那枝银色铅笔又在他的手指间转动着。“我是谁……我……”

　　医生清了清嗓子。“你的名字是，”他开始说，“是……”

　　他停下了。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朝这边走来。

　　6个人的一支队伍朝牢房走过来。两个彪形大汉腿哆嗦着站了起来。医生变得有点儿激动，他走进队伍中，急急地压低声音对人们讲话。

　　“不要宣读那个，”他重复着，“它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的，长官。他已经丧失了记忆，若使他恢复记忆恰恰是自找麻烦，随他这样去吧。”

　　“哦，他很快就会清醒的。”

　　“我抱怀疑态度，”医生喃喃地说，“不管怎么说，到那时候你已经将他捆起来了，而且……”

　　“好吧，”警察局长将打着字的纸塞进他的口袋里，“咱们走吧。”

　　“出发。”医生转向牢房说。

　　窗子跟前的人愉快地点点头，医生抓着他的胳膊走到那群人中间。

　　他们在他四周各就各位站好———一边两个，前面两个，那两个彪形大汉在后面，医生仍然抓着他的胳膊并看着他的脸。

　　“你瞧，”中间的那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始说话，似乎被慌乱和激动所支配，“先生们，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是谁，求你们耐心听我说，我敢肯定我有家庭或是别的什么线索……我讨厌这样对待我。有牧师吗？哪里，哦，对了，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亲爱的上帝啊！”

　　寂静。没人回答他这骇人的问题。护送的队伍继续行进着，把詹姆斯·哈特雷送往绞刑架。

　　在高大幽暗的死刑室里，100多号观众坐在那里，静等目睹绞死那个被叫作阿克司·费恩德的人，据说几个月前他杀死了熟睡的妻子儿女。

　　行进的队伍通过一扇敞开的门，走上绞架平台。

　　随后是一阵忙乱，平台上人影攒动。就在这时，平台上匆忙的人群中闪出一张惊恐的脸，朝着下边的观众看，脸上的那张嘴张开着，好像要喊出来，双眼疯狂地转动，似乎无法集中视线看一处，那张脸痛苦地喘息着。

　　一条黄灿灿的绳索套在了那张脸的脖颈上。

　　一个人在往绳子下边那人的身上裹一块大白布。

　　另一个人手持一块白色头巾走上前去。那张脸骤然大声呼喊起来。

　　4个字占据了弥漫着烟雾的整个空间———饱含着悲哀的4个字，发出凄惨痛苦撕心裂肺的声音。手拿白头巾的警官惊呆了。“我不是我！”那张脸哀号着，“这不是我！！”

　　观众们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在那根细长的黄色绳索的末端，抽搐着摇晃着一个白色的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