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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1982的故事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2月25日11:33 人民网

  李辉11982年的新年在上海复旦大学校园度过。这是留在母校的最后几天。作为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虽然大家年纪并不轻,但不知何故,似乎都为毕业后即将各奔东西而迷惘、伤感。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模样,每个人将经历什么、面对什么,全是未知数。不少人好象都对未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与惧怕。全班同学的告别聚餐在男生宿舍的楼道走廊上举行。墙上挂着同学们编撰的对联:悲欢离合一杯酒,东西南北万里程。横幅是:好聚好散。有的干杯,有的唱歌;醉了的大哭,没醉的沉默无语。醉过,哭过,一切似乎也都过去了。我们这些外地同学,整理行装,奔向火车站,把行李托运到各自的目的地。然后,与校园告别,与上海告别,赶回家乡过春节。我家在湖北随县。四年前上大学时它还叫随县,不久它就在当时县改市的潮流中改叫随州市。我坐船离开上海溯江而上,四年来从上海回家我一般都选择这条路。当时坐船到汉口行程三天,这让我熟悉了江水,熟悉了江边停靠的大码头。刚入学第一次交作文,我用了这样一个题目《奔腾吧,我心中的长江》,现在看来写得非常幼稚,但文中所写的初进大学的那种激动仍让人留恋。不过,这最后一次溯江而上,却已没有了当初的兴奋。三天的江上行程如何结束的,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当时,我怀揣着毕业分配通知书,有回家过年的急迫,也有对前往未来工作的想象。说想象,其实只是一种事过境迁的表述而已。我被分配到《北京日报》社。春节刚过,我便离开湖北到北京报到。一转眼,我在这座城市居然一呆就是二十余年。后来虽调至《人民日报》,但还是在记者、编辑行当里转悠。因此,1982年,真正可看作我这二十年行程的起点。后来的一切,兴趣、交往、思路乃至习惯等等,都不过是这一年的延续。这一点,往好处说是志向不变、性格执著,往不好处说则是惰性强而过于保守。想想时间真的很残酷,它总是不断过滤往事,诸多一时的风云变幻,过不了多少年,也就消失得远远的,在个人记忆中留不下一点痕迹。譬如,今天,当我要写1982年的故事时,我居然一时竟记不起那一年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比较清晰的倒是自己的故事与感觉。人的记忆注定是私人化的,我相信这一点。即便远没有到要做人生总结的时候,但我已经知道,哪怕未来的岁月里,仍会遇到非常重要的、悲愤得过分或者兴奋得过分的某一年,哪怕几十年后来写我的1982,我还是会有一种敬重、一种珍爱的心情,我还是会把1982放在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年份之列来回忆,来讲述。2在北京东城的西裱褙胡同,一座明代建筑至今保存完好。这是明代兵部左侍郎于谦的故居。从明到清,朝代更迭,岁月流逝,这座院落目睹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院落的主人不知换过多少次。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变化了的是人事,是历史。不变的是砖雕,是石阶。

  平静了许多年的这个院落,突然间在一百年前的义和团运动高潮中,又成了北京一个焦点。1900年4月,义和团在北京的第一个坛口在这里成立,团员有一百多人。

  “千锤百炼始出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这是于谦的千古绝句《吟石灰》,这些发誓“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员们,也许正是因为于谦当年的业绩和这首诗,才特地来到这里集会,宣布北京义和团第一个坛口的正式成立。于谦写得好,“粉身碎骨浑不怕”,这些被强烈的“灭洋”情绪燃烧起来的人们,真的什么也不怕。铺开晚清的北京城地图,可以发现,被北京的义和团选择作为第一个坛口成立的于谦故居,处在一个颇有意味的位置。它与观象台和使馆区,正好处在同一条胡同延伸线上。观象台在东,使馆区在西,它位于中间。此时,观象台上传教士汤若望观天象的房子还在,而使馆区的平静、不可一世则很快就将被蜂拥而至的义和团彻底打破。北京日报社便位于东单西裱褙胡同,距于谦旧居这座不起眼的老房子相距不过百米。从报社大门望北,拐两三个弯,穿过两条胡同便是长安街;大门望东,顺着胡同走上几分钟就是北京站。抵达北京那天,走出火车站,我拎着行李,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西裱褙胡同三十四号。于是,西裱褙胡同成了我在北京走进的第一条胡同。1982年新的生活从这里开始。报到之后,先是一个星期的学习,接着是一个月的夜班实习,开始熟悉排版、校对等环节。在工作分工时,我申请到报社下属的《北京晚报》。我喜欢晚报相对活泼、自由的风格,而对日报那种板着面孔的千篇一律敬而远之。本来,我最初是要求去“五色土”副刊组当编辑,但文艺新闻正缺记者,领导便安排我临时去填补,不过也同意我的条件,即等有人之后仍让我回到副刊。没想到,这一临时填补就是两三年。当时晚报人员不多,下属部门都叫做组。夜班实习结束之后,我就来到了文体组。因邓拓的杂文专栏《燕山夜话》发表在《北京晚报》副刊,晚报也就在文革一开始便被停刊,不少人也受到牵连而备受折磨,元气大伤。我来到时,晚报复刊虽然只有两年,但已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我所在的文体组曾因率先旗帜鲜明地支持流行歌曲,声援李谷一、苏小明、朱明瑛等一度受到多方非议的歌手,成功举办了首届“新星音乐会”而名胜大震。与今天娱乐报刊铺天盖地相比,当时在北京城,晚报算得上一花独秀了。文体组负责文艺体育的报道,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譬如文艺,我初到时,有沙青、过士行、辛铁池三人,他们都是“新星音乐会”的始作俑者、大功臣。大概也是因为这一原因,他们受到了批评,在多方压力下,报社只得将他们调离文体组,这样,在我到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便只剩下我和过士行两个人负责文艺报道。过士行负责话剧、戏曲、曲艺、杂技,我负责文学、影视、音乐、舞蹈、美术等。当时尚无“娱乐记者”之说,更无娱乐专版,而是文、体新闻每日共同一个版。现在想来,我得感谢这一临时安排,它让我初到北京之后,能够很快熟悉这座城市,熟悉文艺各领域的人与事。到文体组开始工作是在1982年3月下旬,我的记者生涯由此正式开始。写的第一篇消息是中国作协举办的全国短篇小说发奖会,第一篇人物专访是访问获奖短篇小说的第一位得主——《内当家》的作者王润滋。我很快进入了角色,每天在电影院、剧院、会场跑来跑去。如果不是当年的采访本帮忙,我真记不得这一年到底看了多少电影,听了多少音乐会,看了多少展览。好在刚刚26岁,又未结婚成家,一个人住在集体宿舍,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也就全身心拥抱新的刺激了。两件新鲜事印象最深。一是学骑摩托车,一是发电报。说是摩托车其实不准确,那是一辆日本的铃木五十轻骑,今天已很难见到。但当时在晚报这可算特殊待遇,别的部门好象没有,因为文体组的采访任务繁重,经常夜间有演出和比赛,故提供一辆。我一到这里,首先要学的就是骑这辆车,而教我的是我们的组长李士民。老李是位老北京,为人热情、爽快、大度,对我这个新来乍到者极为关心。学骑这种车其实不难。不过,它毕竟是机动车,也需考试,但比考汽车驾照要简单得多。考场设在工人体育场北面一片空地上,摆上几根竹竿,在考官注目下骑上车左拐右拐,转上几圈就算过关了。有了这辆车,晚上出去采访就更方便了,特别是去西单电报大楼发电报。此时,中国晚报还不多,全国只有几家,较为有名的是《北京晚报》、上海的《新民晚报》和广州的《羊城晚报》。外地的两家晚报1982年时在北京没有设立记者站,但北京重要的文化体育方面的消息却又较多,于是,这三家晚报建立了合作关系,由北京晚报负责向他们提供。那时的晚报都没有航空版,不存在互相竞争的问题。提供消息的困难在于通讯。1982年的通讯工具非常落后,市内电话很少,占线更是常事。长途通讯更落后,像北京日报、北京晚报这样的报社,打长途只能到总机房等候半天,等双方的电话局要通之后,才能与对方通话。更没有什么传真,有电话录音也是几年后的事。在这种情况下,要与外地报纸联系,互通信息,只有通过电报发稿,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于是,每当有重要消息需要向《新民晚报》和《羊城晚报》提供时,那个晚上也就成了最忙碌的一夜。晚上参加完活动回到报社,先赶写稿件,然后骑自行车或者摩托车从位于东单的报社赶到西单电报大楼。从工作人员那里,领取一摞电报纸,把稿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上面。小消息不怕,几页纸也就够了,有几次是千字稿,就费了大劲了。偶尔抄错了,重抄一遍也只得如此。电报发好,立即赶回报社,将稿件送到排字车间发排,这样,等第二天上午编辑上班时就可以拼版了。稿件发排之后,这才结束一夜的忙碌。今天,当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键盘写这篇文章时,想到手机、互联网和电子邮件,我感觉到就像在回忆很遥远、很陌生的事情。长安街的夜色里,再也看不到匆匆忙忙赶去电报的人了。3文体组记者少,版面却每日都有,这就给我这个新手提供了一个大舞台。只要你不想闲着,只要你愿意写,几乎都有见报的可能。记得有一天从头版到文体版,居然同时发表了我写的通讯、消息四篇。却有一次例外。我唯一一篇被“枪毙”的稿件,是1982年6月所写的关于胡风近况的特写。离开复旦时,恩师贾植芳先生怕我初到北京会不适应,特意让我带上几封信,是写给他的哥哥贾芝和其他几位友人的,要我去拜见他们,希望得到他们的关照。他所介绍的友人中,便有胡风、梅志夫妇。于是,初到北京我便拜见了他们。当时他们还住和平门临街的一座公寓大楼里,是两室一厅的房间。大约这一年夏天过后,他们分到新居,搬进位于复兴门外木樨地的一幢大楼,这是当年的部长楼。在6月举行的中国文联四届二次会议上,增补了9位文联委员,其中包括胡风。按大会秘书长冯牧在25日举行闭幕式上予以增补说明的排序,胡风排在第四位,前三位依次是文化部部长朱穆之、广电部部长吴冷西、书法家协会主席舒同。在胡风之后还有吴伯萧、沈从文、布赫等。我采访了这次会议。根据采访本上的记载,我在6月24日对胡风进行采访,请他谈出席这次会议的感想。他用书面写了一段话:“我多年与社会社会隔绝,又有病,对文艺界情况不了解,所以不能说什么,只希望文艺界能达到会上所说的团结。我希望的是创作繁荣,无论文艺理论也罢,文艺批评也罢,组织工作也罢,团结也罢,总的目的都是为了多出好的作品,达到创作繁荣。……”在交谈中,我还问到他对被增补为文联委员有何感想,他只说了一句:“没什么想法,算是个台阶。”问起近况,他说现在身体不行了,想整理一些零碎的小诗,是过去在监狱里写的旧体诗,当时没有纸笔,就记在脑子里了。这些诗主要是关于《红楼梦》的。他是想恢复曹雪芹的本来面目,因为他认为真正的曹雪芹被淹没了。从1979年在政治上得到平反被释放出狱,到现在被增补为文联委员,胡风的冤案应该说一步步得到澄清,海内外也因此对胡风格外关注。我觉得这是个新闻,会议一结束就写了一篇人物特写,希望在晚报发表。但是,胡风尽管名义上得到平反,但仅仅是限于文件的下达,并没有在各种媒体上郑重宣布,这与1955年铺天盖地的讨伐相比,实在是天壤之比。因此,在1982年,胡风的名字对很多人、很多媒体来说,仍有所避讳。《北京晚报》本来就经常受到各方指责,现在要在北京发表一篇关于胡风的特写,主编们自然感到为难。踌躇在三,他们还是决定不发表。无奈之下,我想到了思想更为开放、更少禁忌的《羊城晚报》。还是一个晚上,我照例骑上铃木五十前往电报大楼,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这篇千字特写。一页电报纸大约只有四五十个字,这封电报我足足抄了半个多小时,用了二十多张电报纸。我想,这大概是我这一生发出的最长的电报。《羊城晚报》发表了这篇胡风特写,这大概是胡风复出后大陆发表的第一篇关于他的特写。不久,我收到报社他们转来的一封读者来信。写信的是一位山东读者,当年他曾给胡风写过一封信请教写诗,结果在1955年反胡风运动中受到牵连,也多年受到磨难。现在,他无意间在《羊城晚报》上看到了我写的这篇小特写,才第一次知道胡风已经平反,获得了自由,而且可以公开见报了。他在给我的信中不无惊奇地说:“胡风从前写的文章可以结集出版了,那么他的思想就不是疯狂地反马克思主义了。出版单位敢于出版他写的东西,可见对他就不用全民性的大批判了。多少年来,无论什么运动,无论在运动中,还是运动以后,批判胡风是不间断的,看来,这种批判以后不一定会再发生了。”这一年我写的报道不少,但关于胡风的文章却是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一篇。可是,偏偏它没有在自己供职的报纸上发表出来,实在是没有预想到的事。几年后,我写作了《胡风集团冤案始末》,而它的始端无疑是这篇差点儿夭折的小文。京城诸多不便,来到北京第一年,我便好好上了一堂课。4这一年的6月,我接到毕奂午先生从武汉大学写来的一封信。李辉同志:信接到。我们都很惦记你。常读到你在报纸上写的简明而有文采的报导。师母每天读报时总是先找晚报上你写的文章看。在北京我的一些老朋友中有三十年代就写报告文学的人,知名的有萧乾。我初学写诗文时他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同我很好。他是斯诺的学生,也是巴金的朋友,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他的旧作最近重印了好几部。我最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栗子》。他英语很好,口语流利并有英文著作。他常出国访问。在在北京遇到时可提一下,或可得到他一些指导。你既写文学艺术方面报导多,这样是否可以结合实际工作再多读一点文艺理论方面的书,从技巧研究到流派思潮到作家评传。有时间还可写较大一点的文章,如罗曼罗兰写的《米开朗琪罗》、《贝多芬》那样的论著。这是我一点粗浅的设想,你当然比我想更切实更有规模一些。贾老师任敏老师处我久未写,也很想念他们。专祝进步。望有暇时写信。奂午六月廿五日毕先生是三十年代的一位诗人,曾与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以及何其芳同在天津南开中学当过教员。我在大学期间,经贾先生介绍与他相识,每次回湖北都会去看望他,得到他的教诲。二十年后重读他的信,我才发现我后来所选择的写作方式与题材领域,实际上与他的建议相吻合。尽管未必是有意识的,尽管远没有达到他的期待。我的1982年就这样开始。它对于我的意义,当然不只是学会了骑着铃木五十穿行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用电报发稿。更重要的是我来到了北京,我的兴趣与职业,使我有机会、有可能成了一位历史目击者。进而,用自己的笔来描述它。2003-2-23,北京(声明:李辉先生授权人民网书画频道刊用,任何媒体如欲转摘,请与他本人或人民网书画频道联系;联系人:文松辉;邮件:wanda@peopledaily.com.cn;电话:010--65368384)。来源:人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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