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故纸碎片”专栏开场白：我喜欢逛旧书摊，喜欢收藏史料，哪怕是片言只语的碎片。故纸堆里，历史细节如秋日落叶在我眼前翻飞而下，清晰或朦胧，总免不了感伤。我愿意把它们一片一片拾起来，小心翼翼地夹在收藏簿里，再将它们一一叙说。追寻中的往时岁月，也就显得不再那么空洞或残缺。

　　从边城走进故宫

　　这是一份出让文物的便条，出让人沈从文。

　　今出让古瓷器卅件，铁瓶一件，漆器一件，共价叁拾叁万圆整。

　　此致

　　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

　　沈从文

　　五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当时的万圆约相当于后来的一圆。

　　便条宽十二公分，长二十二公分，左上角贴有一九四九年发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印花税，但却被用毛笔划上一个大黑叉，似系文革留下的印记。在便条上，另有验收人的签名：经手验收人郑可，张仃，十一月十四日。郑可与张仃为著名画家，当时任实用美术系的负责人。

　　沈从文喜欢收藏文物素有美传。萧乾曾对我讲过，早在三十年代的北平，沈从文就常买一些古瓷器，后来抗战期间流亡云南，兴致依然不减。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的得意弟子汪曾祺也谈及老师的这一爱好。

　　出让之时，这位从湘西边城走来的文学天才，已感到自己的笔不再适应一个新的、不同于以往的时代。记得汪曾祺说过这样的话，在无法写小说的时候，文物研究是沈从文最好的选择。这话有道理。写出《边城》和《湘行散记》的文学家，一转身走进了故宫，于是，红墙黄瓦间多了一袭湘西的长衫。风光无限终成记忆，顺理成章的寂寞选择中又有多少失落与无奈？

　　“对瓷器、对民间工艺、对古代服装他都有兴趣，谈起来头头是道。” 这是巴金对沈从文当年转行时的印象。

　　另外一份史料也可佐证沈从文一九五二年的转行。作家严文井是三十年代沈从文编辑《大公报》文学副刊时培养的一位弟子，在文革中所写的交代《关于胡乔木的材料》（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中，他写到了沈从文：

　　一九五一年（具体时间忘了），沈从文给胡乔木写信，希望安排他搞创作。胡乔木把这件事交给我办，让我找沈从文谈话，并找郑振铎给沈从文安排创作的时间。一九五二年胡乔木又让我找沈从文，劝沈从文写历史人物故事，胡乔木还为沈出主意，开了一大串“历史人物”的名单（内容已经忘了），让沈一个个都写出来。后来，不知为什么，沈从文没有把这些“历史人物”写出来。

　　二十几年后，一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了沈从文寂寞中的结晶。

　　五十年前，沈从文五十岁。如果活到今天，他正好一百岁。

　　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后来成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一部分，张仃曾任院长。如今该学院已并入清华大学，不知那些古瓷器、铁瓶、漆器尚在否？上面还留有沈从文的指纹吗？

　　2002-11-17，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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