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儿跟踪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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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2月31日10:51 贵州日报 |
7月31日 寂静的午后,黔灵公园儿童游乐场拐角处,5个流浪儿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因最近采访未成年人犯罪的缘故,我决定和他们试探性地接触一下。 5个孩子都声称来自织金洞一带。问起出走缘由,要么是缺爹少妈,要么是爹妈打骂得凶。 邓召军5月就出来了。12岁的刘兵出来才20多天。9岁的“卷毛”绰号缘自那天生的卷发,他说家在猫场乡,父母打工去了。另两人说名叫郭小发发和陈小红红,我怀疑他们撒谎。 8月17日 又一个晴朗热闹的周末。 黔灵湖通往防空隧道的路口,“卷毛”赤裸着上身独自躺在花台边。他的上衣被人偷走,鞋子也没了,其他伙伴也不知跑哪去了。我问他想不想回家,想不想读书,他说:“读书难过得很。” 围观的城市孩子听到记者和他谈回家,就插嘴说:“打电话嘛。” “肯定没电话。”旁边的大人们说。 9月13日 在乡村忙了大半个月。 已和织金公安局联系过“卷毛”回家事宜。对方说户口没有实现微机管理,查找姓名很难,要记者问清楚“卷毛”父母的姓名和具体乡镇。 下午3时,进公园寻找“卷毛”。过七星潭,穿隧道,绕黔灵湖,上弘福寺,进动物园,一圈下来没找到他。 6点前,我在公园门口守候。天色渐晚,两个翻垃圾筒的孩子听说我找“卷毛”,便问:“你是他哪样人?” “他要回家,我在帮他。” “他在黄金路,我带你去找。”带路的是郭菌,9岁。大一点的叫小云。 在公园门口公交站,郭菌被一小伙叫了过去。回来时,竟眼泪汪汪的。 我问他什么事,他很委屈地说:“他说我偷他的背篼,还用力掐我的脖子。我根本就不晓得他东西放在哪。” 我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委婉地说他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找到“卷毛”。他真名陈凯。许是见我诚心,他说出家所在的乡镇名字。 他们露宿的地点就在夜宵摊后面,瀑布金色鞋城大厦外的一个角落。晚上就捡食客人吃剩的东西填肚子。 我请他们吃沙锅粉。小云吃得特别快。吃罢去问摊主。“啧啧,15块”。 我问小云要不要再来一份。郭菌抬头尖声说道:“再吃就20块了!” 9月15日 这是一次难忘的对话。为这些不到10岁的流浪儿不留恋生命的观念震惊! 今夜在黄金路碰见以前自称“陈小红红”的孩子。他叫杨新勇,7岁,有一个很时尚的绰号———“小米”。 前段没见他,说是到大转弯看电视去了。邓召军偷别人的20元钱跑了。才见一面的小云跟着掐郭菌脖子的那个小伙去偷鸽子被抓住了。“卷毛”告诉我,以前也有人想逼他们去偷东西。 闲聊中“小米”用棍子在墙脚的木板间拨拉着。忽然,拨拉出一个塑料袋。他打开一看,惊喜地喊:“鸡肉!” 几个人顿时围着这个来历不明的袋子抓起来就吃,把我晾在一边。 “卷毛”又不想回家了,理由是怕回去挨打。我一再说,“家人盼你回家怎么会打你呢?”他却一个劲摇头,抢过“小米”的刀子,在我为他们买来的苹果上刻图案:“苹果上刻苹果。” 我问他们:“冬天来了怎么办?” “死一个算一个。”郭菌说。 “我觉得不死不活最好。”“小米”表示不同看法。 “卷毛”说,“我觉得死了好。” “怎么能这样说哩?” “活起也没用。” “你不念书不努力怎么会有用呢?” 我又问,“长大了干什么?” “长大了当背篼。” 问他想不想有用,他狡黠地摇摇头:“不想。” 9月18日 “卷毛”仍不想回家。“想玩就玩想睡就睡,没人管,家头没这好玩。” “但是你们还有几十年,咋办?” “咋办?凉饭炒鸡蛋,好吃不好看。”包括郭菌在内的3人大笑起来。 又有新的流浪者光临黄金路。 前晚,小黄要我给他在浙江打工的姐姐打个电话。联系上小黄的姐姐,她说小黄出来已经很久了,修文县一户人家曾收留过他,不知怎么又跑了。 今夜不见小黄。再三追问郭菌,才说: “跟一个大的走了。说去抢卡,学生坐车的卡,就在贵阳城内。” 正说着,突然“卷毛”和“小米”丢下牌就走。我一看,原来他们发现一桌吃夜宵的客人离开了。桌上有一盘爆炒龙虾,一瓶白酒,两瓶矿泉水。他们失望地折回来:“人家还没吃完。” 郭菌转身要走,被走到桌边的客人叫住了。那人很魁梧,光头团脸,赤裸着上身,鼻梁上架一副无色眼镜。 问他对方说什么,郭菌说,“他说,要吃可以,跟我走,去偷。” “你骂他呗!” “不敢。”郭菌歪着脑袋低语。 我买了斤糖炒板栗要他们分着吃。 “小盘县”的事我已经和救助站联系过,对方要我到单位开证明,再送到远在郊区的他们那儿。 接着又去找“卷毛”。 一流浪的老者说:“其实在外边有外边的乐趣。” 我一听急了:“什么乐趣?要吃没吃,要穿没穿。” “怎么会没吃的?经常有好人送我们衣服穿。像你这样要送人回家的好心人还是少。我流浪两年多,经常看到有的假装好人把乖点的带到外头拐卖。” 谈到回家,老者似乎不屑:“他们的家都有问题,不然哪个会跑出来?” 回去时我又到黄金路看“卷毛”,见“卷毛”和“小米”在打牌,赌注是板栗。郭菌的板栗输给“卷毛”了,他伸手要拿一颗,“卷毛”不让,两人扭打起来,袋里的板栗掀了一地。 9月19日 因为“视点”栏目的一篇文章还没交差,加之其他芜杂事务,又忘了为“小盘县”联系。下午在宿舍看书时想起此事,忙给当地派出所打电话。 电话是一个女警察接的。她说,不能由我单独送,因为无法确认我的记者身份,不能排除人贩子嫌疑,要和贵阳警方联系。她告诉我,已经确认孩子的身份,要我把人送到头桥派出所。 晚上,找到“小盘县”,约定次日9点在公园门口见。 9月20日 晚上9点还是没找到“小盘县”,却在公园附近的电子游戏机室看见“卷毛”、“小米”和一个新的流浪儿。他们告诉我,郭菌被其父带回家了。 我带他们去吃烧烤。点好东西叫他们坐,“不敢,老板不让我们坐。” 这时,一个终日喝酒精神不太正常的中年流浪汉凑过来,“请吃东西呀?请我喝酒行不行?”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年轻人,你就不会办事了。他们都听我的。没有我,你是叫不动的。你想带他们到哪?福建?山东?河南?贵铝?肯定就这几个地方。” 他唠叨完又把“小米”叫到旁边耳语,说要带他们去白云偷铝材。 烧烤好了,我叫孩子们自己分配。中年流浪汉窜到桌边端起东西就要走。摊主怒喝一声,“放下!”随即一把夺过,“人家给娃儿吃的东西你也抢?” 我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卷毛”的声音,“哥,明天晚上我们在黄金路。” 10月1日 不知孩子到家没有。下午5点多,派出所对我解释说,孩子的家人来把他接走了。 派出所就在黄金路,我决定去看看“卷毛”他们在不在。没想到居然都在。多日未见的小黄也来了,身上穿的衣服很破,下嘴唇沾着零星的血丝。 我问小黄为什么要去干坏事。他蔫头耷脑地说,“我还不是想混好点。” 10月4日 2日夜,两次没有找到小黄。 3日晚找到小黄,其姐手机又关。 今夜8点,小黄不在街头。一个流浪儿告诉我,小黄在玩电子游戏机。 果然,小黄在一个窄小拥挤的游戏机室看热闹。因为我预先留言要他姐姐保持开机,电话打通了。姐弟通话时,一个流浪儿正在逼“小米”还钱。“小米”把对方从工地偷的3个扣件拿去卖了,一个能卖2.5元。 小黄将手机递给我,电话传来他姐姐声音,“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口音完全变了,你告诉他赶紧回家!” “偷了抢了没有?”我传递她姐的问话。小黄的回答吓了我一跳,“昨天晚上和几个人抢了50块钱。” “抢了就不管他,不偷不抢就回家!”“我也不想抢,我是想回家,又没钱回。问她哪个时候寄钱。”小黄说。 26分钟的通话挂了之后,我问他50块钱怎么一天就花完了?他说11个人去的,分了。他解释说:“也不是抢,是一个在客车站掉了51块钱,我马上捡起就跑。当时也没数,和其他人一分,吃点东西就没了。” 10月6日 12点,接到小黄姐姐浙江的短信:“肖先生,你见到我弟弟了吗?” 30多分钟的电话里,她向我谈了很多家庭变故。小黄和她是同父异母。父亲去世早,她无法上学。后母带着另一个亲生女儿改嫁到江苏,地点不详。 “三年多不见他,好高了吧?我都不知他多大?”她担心弟弟又跑出来。 10月7日 10点左右赶到黄金路。我得告诉小黄起程的大致时间。 只有“卷毛”一人在游荡。他说不知道小黄在不在屋里睡觉,屋子很黑,怕人得很。我决定去看看。 跟着“卷毛”穿过黄金路,进入僻静而昏暗的小巷,再横越一条臭水沟,经过正在翻修的罗汉营路,走到灯光明亮的松山路口。我原本考虑要不要找防身的东西,看到灯光松了口气。 大约又走了200米,一条小路通往斜坡上的旧民居群落。“不要说话,不要被人家发现。”“卷毛”叮嘱我。 上了坡,见到处拆得乱七八糟。昏黄的灯光下,有民工围着桌子在打桌球。民工身后有一扇破门,里面漆黑一片。绕过民工,钻进门里,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两手可触知是个巷道。地上是凌乱不堪的棉絮石块。摸了一会,“卷毛”点亮打火机,穿过这个约50米的巷道,左转,再右转,有了一丝光线,一个没有门的窟窿出现在面前。 “卷毛”悄悄探头看了一下,“他在,等我吓他一下。”他蹑手蹑脚走进去,用力一推小黄肩膀,“叔叔来了!” 小黄睡眼蒙目龙,嘟哝着说:“你骗我,在哪里?”抬头一看,他又意外又惊喜地说:“晚上我一直等你的!” 我告诉他汇款还没到。不过即使汇款不来,我也可以先送他回家。 “小米”去紫林庵了,说想捡冰淇淋吃。那儿是贵阳最大的冷饮场所。 我把一袋橘子交给他们,叮嘱留几个给“小米”。 10月8日 下午5点再次去派出所,查问所谓家人是谁,领人时的证件是什么。 接警人说人被接走了,因不是他当班,什么人接走的他不是很清楚。 晚上回宿舍时在黔灵公园站下车。几个孩子在商场门前嬉闹,一个孩子被压在底下,我一看,正是“小盘县”! 他气鼓鼓地告诉我,警察成天让他坐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家。我要他别乱跑,一定会想办法送他回家。 10月9日 吃过晚饭又去黄金路。我得去六盘水了,明天一定要送小黄回家。 小黄蜷缩在金色鞋城的一个角落里,脸上粘着一些颗粒。他感冒了。 我带他去打针,医生奇怪地问我:“他是你什么人?”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提问方式。 医生开了两针注射药物。“他有钱没有?”我说钱由我付。 也许真有人贩子盯着这个流浪的世界。刚到黄金路,“小米”指着一个远远的座位说:“成长春肯定要遭卖的。”我顺着手指看过去,一个据说是背篼军的成年人背对着我,桌子上有4瓶啤酒和一些烧烤。成长春看上去有点痞,手指里夹着支点燃的香烟。 “你咋知道他是人贩子?”我问。 “我差点遭过嘛。那次也是个大的带我吃东西,喊我跟他走。走到黔灵湖铁路边,我觉得不对头就跑回来了。” 我准备跟踪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等我从诊所回来,成长春已不见踪影。流浪儿们说:“成长春肯定遭了!” 10月10日 昨夜刚进宿舍,瓢泼大雨就浇下来了。我担心小黄他们被雨淋了,那样既要生病又要耽误回家。 到了约定时间,我在立交桥的桥墩下找到小黄。车子缓缓开动了,他大口地啃着我买给他的雪梨。 10月12日 周末。中午。 派出所办公室墙上挂着公安人员十大注意的制度牌,第三条就是“多办好事,服务人民”。 几名警察没有找到报案记录。他们在联系多次之后说,孩子交接到第三班时还在旅社住了两晚上。但第三班的人员还没有联系上,暂时没有结果。 下楼时,碰见一个流浪少年。我问他来派出所干吗?他说前几天有巡逻队员说要送他回家。他说家在扎佐,车费只要6块钱。我把他送上了车。 晚上,和朋友来到黄金路。朋友说自己有不少旧衣服,可以拿来给他们。我叮嘱有腿疾的小松松,明天下午3点在黔灵公园门口。我要送“小盘县”回家,到时在那里找我要衣服。 成长春平安回来了。据说,那人要他上出租车,他把住车门没上。 10月13日 下午3点,“小盘县”如约在公园门口等我,但不见小松松。 我希望能在黄金路找到他。果然,在黄金路口碰上正要来找我们的孩子。 水钢号列车两次查票都怀疑“小盘县”,知情后给予了免票待遇。一位在贵阳经商的先生想捐100元给孩子。出于种种考虑,我们替孩子谢绝了。 晚上,我安排孩子在记者站隔壁的旅社住宿。 10月14日 小黄总算到家了。 清晨他姐姐就打来电话,说人已到了,现在大伯家。几天来我们对他的担心终于消除了。 “小盘县”实际有14岁。父亲病逝第三天他偷拿了家里几乎全部财产的500多元钱跑出来,流浪了5个多月。 晚饭是水城特色烙锅。同事悄悄对我说,“以后别把孩子带到这些地方,免得他以为出来好玩。” 10月15日 联系了一天多却没有什么实质结果。“小盘县”所在乡镇的党委书记在市里学习已返乡了,另一名尚在学习的领导说没车,让我们和乡办公室联系。 上午9点,站长沉不住了,叫上“小盘县”驱车200多公里送他回家。 下午5点,接通站长电话,说孩子已送到,他最小的姐姐来接的。站长说孩子非常兴奋,一下车就往家跑。 10月20日 下午4点,从小黄姐姐那了解到,小黄已经回到学校了。 站长回来说起“小盘县”的事。 “小盘县”曾试图自己找到往盘县的路,结果转了5天还是回到贵阳。有几天阴雨,他无法跟拾荒人去捡纸,就为一个乞讨的盲人背行李换口饭吃。 10月29日 急雨如飞,我打着伞从泥泞的罗汉营路走过。桦林巷2号。“卷毛”们不在。门窗皆无的屋子里已没有他们破烂的铺盖卷。这里成了他们的旧居。 雨下到晚上7点多终于打住了。 黄金路。我仍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外加两个拾荒的小小女孩。 郭菌又从学校跑出来了。问他为什么有书不读,他说“不想读”。 成长春还是没出现。他们告诉我,他跟着别人抢耳环去了。 “卷毛”脚崴伤了,我买了万花油叫“小米”带我去看他。正准备走时,刘超民突然出现。他向大家演示对方如何凌空飞腿踢了他3次。 挨打是因为他不愿同流合污去抢耳环。我有点心酸,为孩子们身在江湖拒绝江湖的困难,为我对这种事确实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无奈。 “小米”不愿带路。我提着带给“卷毛”的萨其马和牛奶,远远地跟着刘超民和小松松。走到桦林巷口,踩过一大片拆得乱七八糟的建筑物,爬上半坡,闪进一间屋子。 这已经不能叫屋子了。门窗没了,水泥屋顶和地板都被砸了个大洞,洞的位置都在中间,好像有飞来的导弹把屋子上下贯穿了。透过地板的洞,可以看到下层的屋子落满了废渣。屋子靠里的一个角落,是他们4个人的铺盖,只有一张床大小的位置。“卷毛”蜷缩在铺盖中,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让他先擦万花油,不行就看医生,并叮嘱他们晚上注意地板的大洞,别失足踩落。 12月28日 中午1点30分,车水马龙的大十字,出现两台救助车。贵阳救助站在散发的5000份《告全市市民书》中说:“实施对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的救助工作,使弱势群体脱离生活的困境和险境,体现党和政府的关怀。” 救助站呼吁,流浪乞讨人员应主动投靠救助站,渡过严冬。市民可以引导流浪乞讨人员到救助站求助,希望不要向他们直接施舍财物,可进行捐赠。 自8月1日救助站建立以来,接受救助的对象有1400人左右。大部分为一时受困人员,流浪乞讨人员并不多。 4个月来,此类活动已是第三次开展。救助车在喷水池和人民广场等繁华地段转了一圈。明天,活动还将持续。 作者:肖郎平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