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日娜

　　一九八八年，在贝多芬《悲怆》那深沉而哀婉的音乐声中我们送走了沈从文先生；二○○三年早春，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也与我们永别了，九十三岁高龄的她是在春风的伴送下追随沈从文而去的。

　　张先生（我和朋友都这样尊称沈从文的夫人）的离去，使我不由得想起沈从文夫妇生前的许多事，有些是永远深深留在记忆里的。

　　在沈先生走后的一个夏天，我去看望张先生。那一天她的儿子虎雏还没有到，孙女沈红也没在家，我就先陪张先生随便聊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很有兴致地要我去看看她养的花，我随她走进客厅外的阳台。在长长阳台上大大小小的花盆里养育着各种花草，这里是一片充满生机的有花朵陪衬的绿色世界。张先生指着一些花，满带江南乡音的介绍着：“你看，这是翠翠，这是萧萧，这是三三……”没想到她给这些花草都起着沈从文的小说中人物的名字———翠翠，沈先生闻名世界的小说《边城》里那个融着湘西山水之美、又很会弄渡船的乡下女孩；萧萧，沈从文笔下不幸的童养媳，这纯挚的农村女孩天真地梦着当当“女学生”，也能“到城里去自由”一下，末了却只留给自己“幽幽的哭”；三三，是沈从文短篇里带着粗犷美而且是有胆量敢说“偏不”的农家女……张先生走近叫做“翠翠”、“萧萧”的花盆时，看得出她宁静之中是满怀怜爱之情的。但当她指着阳台墙角那盆长得太猛的紫叶草时，老人却风趣地说道：“你看它，枝叶乱长，都压住别的花了，我不许它霸道，把它打到‘后宫’了……”我和她都不由地笑了。

　　我想，养花的人可谓不少，老人养花自娱的更不少，但那更多是出自一种自然的情趣。而在张先生这里的花草，却深蕴着沈从文先生的文学世界，她精心养育的花草，正延续着沈从文小说的生命，延续着沈从文对笔下小人物深藏的那份温爱与呵护。这些花草正寄托着她对沈从文先生深爱与怀念。

　　张先生同深切爱她的沈从文先生一样，始终是“以十分的温暖去爱着世界，去爱着人”的。他们不仅对书中农村的穷苦人怀有真挚的爱心，而且对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也同样给予关爱和同情。

　　一九八二年沈先生还在世。那年秋冬之际我去拜访他们夫妇。那时正值《人到中年》的电影上演后引起社会对中年知识分子广泛关注与同情之时，我们的话题也自然转到这方面。张先生首先关切地说道：“你们也是人到中年了，很不容易啊！”沈先生也想听听中年人的境况。我就把自己周围人的情况说了说，顺便提到我的一位邻居———一个刚过四十的中学女教师的境遇。她上有八十多岁的父母，下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丈夫又有慢性病，生活困窘，压力不小。当我讲到她曾想办法减少家人的体能消耗时，张先生认真问道：“什么办法？”我说：“用邻居的话是‘早熄灯，早睡觉’……”“太苦了，太苦了！”张先生不由地发出了同情。我透过沈先生厚厚的近视镜也看出了老人眼里的一丝苦涩。我接着告诉他们，这邻居多年承受着各种压力，终于病倒了———“晚期胃癌”。她的丈夫听说青藏的麝香有疗效，也许能延长一下妻子垂危的生命，所以，他希望我能求助于我的藏族同事或学生，但未能如愿。当我有点遗憾地说到“可我还没能帮上忙”时，没想到张先生连同沈先生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我们这里有从青海寄来的麝香。”张先生则边说边快步到里屋去取。我有些突然，因为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这里有麝香，更没有想过要向这两位年过八十的老人求助，于是我急忙说：“这药很贵重，你们留着吧，而且你们也不认识她……”这时只见沈先生满认真地说着什么，他的浓重的湘西话我一时没听懂，张先生翻译出来：“爷爷说‘救人要紧，救人要紧’……”这“救人”的麝香，对于患高血压的沈先生更为重要，所以他们的朋友远道寄来给他备用。但那时我比较简单，见两位老人那么诚心诚意要解救这素不相识的中年教师，我感动之中就接收下了。

　　我回去告诉邻居，这是作家沈从文夫妇送来的救急药。邻居丈夫当时激动地收下了，可过了不久又原封不动送了回来。他对我说：“这麝香是青藏地区稀有珍品，太难得了。我爱人已生命垂危，多么贵重的药也不会起多少作用了，麻烦把这药还给老人家吧，这样有名作家的好心帮助，我全家永远也不会忘的，替我谢谢，深深地谢谢他们！”

　　不久，这位刚过四十的女教师故去了，我想她的灵魂大概会是带着沈从文夫妇的慰藉离开人世的。

　　当我将这珍贵的麝香原物送回时，张先生和沈先生则为没能帮上忙而遗憾，也为这并不相识的早逝的中年女教师发出了叹息。

　　当时，两位老人已年过八旬，而且他们也曾经历过坎坷的生活，遇到过不公平的待遇，如张先生在《从文书信集》后记所说，他们的一生虽“有微笑”，“有恬适”，但也有更多“痛楚”，以至有过“撕心裂肺之苦”。可以说，沈从文夫妇是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但他们对世界仍怀着十分诚挚的关爱，对需要帮助的人仍以博大的爱心，无私给予。这一切怎么不叫人感佩和铭记呢！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01月16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