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

　　大约是五月二号还是三号，我的家乡迎来了一个很有些名气的作家访问团。作为县上主管宣传文化的官员，我特地从省上一所学校的进修班赶回县上来参加接待。其实，从我内心上说，这个作家访问团里的一些作家，是我心仪已久的先生，如梅志，如汪曾祺，如白桦。

　　我这人与名人无缘，自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县城离京沪千里万里，就是离成都重庆也好几百好几百里，当然也与我的自卑密为可分。尽管，业余时光里，我写了一些还算文学批评的文字，在这些文字里也与一些个名人的作品谋面，体会一些名人的才气、身世和心境，并将我自个儿的图解和心境公示于众。但是，处于僻壤的一个业余作者来说，我这能算点什么呢？

　　基于这样一种姿态，我是以半文半仕的心情来参与这样的接待。当然是仕在前文在后，或者说是仕是主要的，文是附带的。

　　五月初的竹海是清新别致的。老竹的旧叶要差不多换完了，尤其是清明前后出土的新笋已经全部上林，游走于翠竹、丹岩、清溪和啪啪作响正掉笋叶的新竹之间，我想，我这个“仕”导游恐怕还算是合格的。对于北方的人来说，南方的竹子肯定是一道非常好看的风景，对于文人来说，一根一根挺拔独立的楠竹，恐怕就算是一种很好的寄寓。溪边，竹傍，便成了这些北京文人留影的最好的地方了。不知怎的，那些来自市县的摄影记者们，只顾了给北京的文人留影，竟然没有叫我一声。其实，我是很想与梅志先生留一张合影的。在我喜欢上文学以后，在我多少知道点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以后，在我以为我可以用文学的这种方式来表明我对这个世相和人境的某种态度以后，胡风就以一个铮铮汉子的形象刻在了我心上。作为胡风先生妻子的梅志先生，无论惊涛和厄运，都伴其一身，并在胡风平反后，写出了那么多还历史以真实的文字，这样一位老人，我是多么地想合一张影啊。没有与梅志先生合成影，确确实实是有些遗憾了。

　　不过，后来得到了汪曾祺先生的一副字，总算那个五月初的日子以后有了更多的怀念。其实，在竹海深处一个很有名的景点，与汪曾祺先生合影的人很多，也至于在那块石头边伫留了许久的汪先生发出了一句幽默的话：哎，我都成了拍摄的道具了。这句话，至今我记得很清楚。一位上了些岁数的人，老是那样站着，又老是那样对着照相机，不要说是有些尷尬，累嘛也够累的了。本来我是可以去合影，但当时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点问题，竟没有主动站上去。一天的游览结束了，至晚，作家访问团住进了竹海的一家星级酒店。进餐、劝酒、说话……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许多人都知道，汪先生写一手好字，还可以画一手好画，市县的接待官员和市县的陪侍人员，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我，是张罗好这一切，让留墨的高兴，也让得墨的更高兴。我们省作家协会的一名写好字的副主席陈先生，陪着汪先生，跟汪先生减轻点压力。确实时间不早了，而且产好酒的地方总是希望客多喝的。所以，汪先生在给县上的文化局长画了一副墨荷后就执意不干了，汪先生说，还说竹海的酒不醉人，哪儿有不醉人的酒啊，休息了，不画了。说完，就径自回里间了。

　　我是有些傻眼，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怎么会是这样呢。其实，我这个人是没有收藏字画的“癖好”的。倒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也不是完全缺银子（当然这也是一个很关键的障碍），是没有这方面的信心和耐心——你能收藏点什么可以称得上收藏价值的字画呢？本来，我想，我自己给我自己写过一副我自以为是的对联，一直想请人写，但是一直无缘。京都名士汪曾祺来到了川南的这个小城，于我来说，怕是一个缘吧，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这人，连女儿都直言不讳地给我说过，老爸是一个不求人的人（其实我的女儿这话是很些偏颇的），还是求一求吧。我便叫女性的文化局局长进汪先生住的里间，求汪先生再花点时间，而且是花不了多少时间，为我的那幅对联留下墨宝吧。嗨，里间的汪先生竟答应了。确实是有些醉意的汪先生，在三尺萱上落墨后还说了一句，对不起了，这次从北京出来，没有带上印。汪先生书的条幅上是这样的：刘火嘱书有为无为不能居中出世入世但愿如此汪曾祺画

　　这条幅上的文字有两处是需用存疑的。一处是，八八年从学校到宣传部任职时一时心血来潮写的这幅对联的原文是“出世入世不能居中，有为无为但愿如此”。不知怎的，当时请汪先生写时，自个儿竟忘了几年前自己所写文字的顺序，而且当时在场诸君，怎么没有发见“有为无为不能居中出世入世但愿如此”一联有辞义语序都有不妥之处？二处是，“画”与“书”毕竟是有区别的，为什么汪先生不写成“书”，而写成了“画”？因为没有印，这三尺萱上没有一点点红。

　　若干年后的一数九的日子，我在我的电脑前记叙着这件事——其实，我是一直想就这个事儿写一篇文字。不过，我怕别人说这是借名人扬名，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样的角度才能叙述清楚这件事和我十多天后的那种心情。京城来的作家们在竹海住一夜就走了，我也如期地返回到省城的进修班。大约两个星期后，我进学校的图书馆，翻阅着报架上的新近报纸时，发现两天前的《文艺报》上刊布着汪曾祺先生已于五月十七日病故的消息。怎么就走了，一个很有些风趣也很有些倔强的老人，一个那样喜欢酒的文人，怎么就走了？我从报架上把《文艺报》拿着坐在了就近的桌子上，那则消息已经模糊。

　　我这以前是略知一、二汪先生的。读先生的《受戒》、读先生的《大淖记事》等，我就开始与先生见面。九一年初，我还就先生的《早茶笔记》写过一篇评论文字《从<早茶笔记>谈小小说的一种品格》（《山花》2/91）呢。竹海一面，而且还留有了墨迹于我，我满以为，今后，我会为那些灵动、平和但又玄机四伏、禅义含蓄的文字更加感动。只是，这已经不可能了，而且是在几年前就不可能了。来源：人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