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

　　上个世纪50年代末，做教师的母亲嫁给了同行父亲。在夫家生活了3年，又把也是教师的妹妹介绍进门，嫁给远在上海当少尉的小叔子。从此，亲兄弟和亲姐妹成了一家人。

　　古老的四合院里，父母一家住在北屋正房，叔姨一家住在南屋，大家一个锅里吃饭。叔叔在部队因公致残，带着严重的腰疾还乡养息，母亲和姨因为“出身不好”又是民办教师，“文革”期间被清退回家。父母育有一子二女：哥哥，我和妹妹；叔姨有四个儿子，大弟弟比我小3个月，二弟比妹妹小19天。三弟、四弟小时候我都抱过背过，带着玩耍过。从记事起，教书的父亲只有周末才回家，伤残的叔叔多数时候是躺在床上看书。母亲和姨操持家务，去生产队劳动。

　　童年的记忆里，每到周末，哥都率领弟妹们在村边月牙河畔的小石桥头等待父亲的归来。每每见到父亲骑自行车的身影出现在山口的羊肠小路上，孩子们扯着嗓子叫喊“爸爸———”、“大爹———”的声音即刻响成一片。父亲和他的“大金鹿”飞驰而来，渐渐清晰了的父亲的笑脸充满了慈爱。父亲照例从挂在车把上的蓝布书兜里摸出大把的糖果点心，分给孩子们，三四个小家伙照例爬上“大金鹿”的前梁后座，让父亲推着走。这样一伙子热热闹闹走进村庄，走进暮色中的老宅。叔姨已迎在大门口。叔说：“哥回来了？”接过父亲的车推进院子里。姨说：“姐夫回来了？”提过父亲的布书包。北屋堂前红漆方桌上，母亲早已摆好了一个星期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母亲很会持家，她能把玉米面、地瓜干、萝卜干、臭鱼烂虾什么的变成可口的饭菜。夜间的小煤油灯下，母亲做着孩子们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单衣夹袄，棉衣棉裤，单鞋棉鞋布凉鞋。身材瘦削容颜清丽的姨不善家务，但能吃苦耐劳。砍柴担水、打猪草、种菜浇园这样的力气活都是姨的。姨还是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谁在学习中遇到什么难题问姨，她都不厌其烦地讲解。父亲常说：“你姨肚子里的墨水其实比我还多，她可是当年的教学能手！”

　　干不了体力活的叔是孩子们的领袖。叔若问：“谁来跟我剥玉米皮？”孩子们便呼啦一下围坐在院子里那小山似的玉米堆前，手里剥着玉米皮，竖起耳朵听着叔肚子里那些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志异》、《三侠五义》、《三言两拍》、《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那些故事从叔的嘴里讲出，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令人百听不厌。

　　父亲和叔都喜欢京剧。常常在周末夜晚，全家人围坐在庭院中央的大枣树下，一盏明亮的马灯旁，妈和姨的手里都有针线活，父亲和叔手里是京胡或二胡。有时父亲唱，叔拉弦；有时叔唱，父亲拉弦。父亲爱好老生，叔说父亲的《借东风》、《徐策跑城》等几个段子简直和言菊朋不相上下。叔善花脸和青衣，《打渔杀家》他一人唱父女，对白和唱腔都韵味十足。耳濡目染，孩子们也都会来上几段。“文革”时期，传统京剧成了“四旧”，大家怕隔墙有耳，招惹是非，只敢唱唱《红灯记》、《沙家浜》什么的。父亲说：“真的不过瘾。”叔说：“走，咱们找个地儿过过瘾！”于是，某个月朗星稀之夜，大家浩浩荡荡跟着叔走很远的山路，来到海边那月光斑驳的松林间，在青石板上坐下来……

　　恢复高考第一年，哥考上一所师范学院，父亲说：“好，老大带了个好头！”后来，孩子们都相继考入大中专，还出了两个硕士生一个博士生。

　　毕业后的儿女们大都在远离故乡的城市成家立业。于是，逢年过节，儿女们带着家小回家的日子，便成了父母叔姨永远的期盼和永远的节日。

　　如今，小山村的老宅里，年逾古稀的父母叔姨相依为命，安度晚年。他们也用上了儿女们置办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微波炉这些“现代文明”。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随儿女们进城久居。老人们说，只要大家经常回家看看，经常有信寄回，有电话打来，就心满意足了。

　　父母叔姨每年都将孩子们从不同城市寄回的信装订成册。父亲的书法好，每册封面都题上诸如《少小离家》、《成材路上》、《飞鸿报喜》一类题目。叔会画几笔，在父亲遒劲的颜体下面来一幅清淡水墨画，和谐有趣。老人们说，读着这些信，才知道什么叫“家书抵万金”。

　　孩子们各个人、各个时期的家信形式和内容千差万别。然而，所有家信结尾处的祝福几乎千篇一律——“四老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