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家里的吃食悄悄多起来。

　　显然，母亲并不愿满足像我这样一个馋嘴孩子的欲望，所有的吃食都是为尊贵的客人们而留的。她总是以某种一直代表中国传统主妇的美德来操持着这个家庭，比如勤俭、节约，或让屋檐高于邻居三寸以保留家族的体面与昂扬，或让自家的孩子穿上用黑面呢子缝的裤衫走在访亲的路上，虽然吃不上肉，但嘴唇一定得抹上点甘油，虽然算不得城里人，但举止投足都得透出份矜持。

　　这时，母亲会频频地赶墟，去卖掉谷仓里最饱满的那担粮食，猪圈里胃口大到咬断巨木的那栏猪仔，鱼塘里潜伏了四季而侥幸未被鱼贼捞跑的胖头鱼，更或者是一个南瓜，一只公鸡，一篮鸡蛋，一双绣花鞋垫，一年里所有的积蓄期望在年关里卖出个好价钱。之后换回一些纸包糖、软糖、芝麻糖、水果糖、薄荷糖、白沙糖、饼干、麻花、苹果、梨子、甘蔗之类的吃食。

　　我一般在母亲离开村子十分钟后开始出击，目标是橱柜、衣箱、米缸、谷仓、门后、枕头以及床单底下，我永远乐意把母亲想像成一位狡猾的“敌人”，在青瓦红砖的战壕里，她总是会在某些隐秘的角落埋藏下许多糖衣炮弹，以集中在春节期间炸响，用于摧毁隔阂、化解心结，巩固亲情、友情以及荣誉与尊严。虽然我看上去老实而本分，但我却是天下少有的馋嘴孩子，无论母亲把好吃的食物藏在多么隐秘的地方，也挡不住我的偷食，我就像只穿山甲一样秘密地挖掘深深的洞穴，像只松鼠一样大量储存过冬的食物。

　　但总是有一些吃食“漏网”，她是什么时候买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可见，母亲比我想像的还聪明许多，我开始怀疑，母亲背着我还私藏了很多精美的食物。我开始注意她每一次从墟场归来后的举动，以及招呼客人时她到底是从哪里掏出东西来，以便我在来年进行突袭。

　　偷食最大的快乐在于，总有些巨大的意外在前面等着自己。最喜欢偷到的是些软糖，一层半透明的膜纸下，是鲜亮的粉红，柔柔而带有韧性，一口下去，不会像奶糖一样粘牙，不会像酥糖一样夹心，也不会像水果糖一样带有剧烈的气息，淡淡的，软乎乎的，嚼一阵，再嚼一阵，吞一节，再吞一节……当然，糖并不适合在家里吃，也许在春天来临之际，一张塞在煤球堆里糖纸最终会让母亲意识到我的“罪行”。

　　所有的“罪行”母亲一定都清楚，但我们却没有受到责罚。因为，偷食毕竟只是属于昨天的孩子们的游戏，如今，母亲不再藏食，因为生活毕竟富裕了，我也长大了。

　　(何雄飞 大江网-江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