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

　　中国的历史小说很少有认真写人的，就像写秦始皇，大家都是从他的帝位出发，写他的功过，写他的残暴，写他做君王时的刻薄狠毒、做皇帝后的功过是非，在肯定他成就帝业的同时，狠狠地骂他暴君。没人注意到，从小缺少父爱的嬴政是一个性格残缺的人，一个刻意在人世间寻求父亲的人。嬴政虽然做了中国的第一个皇帝，但也是从一个孩子走过来的；当了皇帝的嬴政之所以变得如此阴暗，如此多疑和暴戾，是因为孩童时代留在他心里的那团阴影始终没有被擦去，而且越扩越大。实际上，他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摆脱这团阴影，但最终却被这团阴影吞没了。

　　中国人的人伦关系永远是父子关系的简化。在作家高光看来，秦始皇就是一个永远都在寻找父亲那庞大背影的孩子。少年时期的秦始皇没有父亲，从来没有得到心目中的父爱。但他十分渴望能得到。父亲可能是吕不韦，但他既是他父亲，又不是他父亲，“仲父”这个称呼叫出了他的无奈，也叫出了一个尴尬的事实。究竟是他的父亲不是呢？这是萦绕在嬴政头脑里的一个摆脱不掉的问题。他的悲哀在于，他从来不知道，而且也不能让吕不韦当他的父亲。他赐鸩毒死吕不韦，既是心头担不住重压的结果，也是他对父亲的一种默认。当吕不韦用真知灼见影响着嬴政时，他一面反抗吕不韦，一面却在内心里最在乎吕不韦对他的赞同。他渴望得到吕不韦的认可，就像孩子盼望大人的期许和赞美。

　　嬴政长大了，统一了中国，做了中国的第一个皇帝，但做了皇帝的他依然没有找到他梦寐以求的父亲。这是一件凄凉和痛苦的事情。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他虽然没有找到父亲，却无可争辨地做了天下人的父亲。他发现这种感觉很好，而且与他寻找父亲的苦心并不相悖。于是他指点江山，粪土诸侯，并蛮横地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天下，让后人永远看着他的背影走路。

　　高光认为史学家们忘了嬴政的父权欲望、父辈情结，而文学更在乎的是：嬴政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做出那些决定？一个人的性情决定并深远地影响历史，这是政治家一向不大认可的事实。但正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做什么，而不是后来的历史学的政治判定使他成为了什么人。可惜的是，中国的小说和历史对嬴政的性格从未进行过剖析。

　　在我们的印像中，嬴政是暴君，隐隐约约面目不清没血没肉。是否该想想：作为人的嬴政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能弄明白嬴政在焚书坑儒的那一个前夜里想些什么，也许比用陈腐的道德标准来判定他是一个暴君，判定他从此给中国文化乃至中国人带来了多少损失要重要得多。嬴政的历史地位与他的人格无关，但嬴政的人格对于今天的人类仍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你可以从嬴政的性格形成中寻找到人类的残缺，一旦认识了这个残缺，你就得到了提高，人类就可能会避免这种灾难。

　　为什么中国的历史小说不肯写人呢？认真追究起来可以说，这是作家把历史浅淡化、现代化、自我化、简单化了。高光的历史小说《秦王恨》不一定就比别人写得高明，或者就真是历史上那个秦始皇，但他起码把他写得像个人了。（《秦王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