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诚

　　王家卫的电影是压在祖母箱底的旧旗袍，只合在幽深的夜里于烛影下翻看。只是黯淡的底子、迷离的光影，再看也是些旧梦。旧梦支离———《重庆森林》支离了一半（金城武的那一半）；《春光乍泄》已完全支离了；到《花样年华》干脆就支离得一点儿一点儿。总之在王家卫那里，你看不到破梦被织补起来的可能，他的内心分明是一步比一步破碎了。

　　王家卫的前世一定是个女人———怨妇，他的电影正是深院中怨妇看到的隔帘花影———朦胧、落寞、精致、古典、伤情……不过《天下无双》不包括在“花影”中，它是来狗尾续貂的。我真不愿提它———煞风景。

　　看王家卫时我常会想起张爱玲。幸亏张爱玲去世晚，否则我真要相信王家卫就是她的转世。张爱玲以为人生是一件华美的袍子，里面长满虱子，所以她笔下的人生翻来覆去都是灰暗与颓落，她总是以苍凉的手势，掀开华美的衣角，让我们去看华美底下的隔膜、疏离、无奈与凄凉。“隔膜、疏离、无奈与凄凉”是点缀在张爱玲书页深处的四大流苏，翻看张爱玲，你处处可看到它们在其中流动。王家卫偏就用了无影手法，将其从张爱玲那里轻轻剪下，再春梦无痕地嫁接到自己的影像上。有时急了，顾不上嫁接，干脆捞过来就翻版———比如《花样年华》跟《红玫瑰与白玫瑰》，怎么看前者都有后者的眉眼。

　　可惜张爱玲与王家卫终生未曾晤面，否则他们俩谱一曲现代版的“高山流水”绝没问题。王家卫翻版张爱玲，张爱玲若看了王家卫的电影，定也会喜得什么似的。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贾平凹跟她比真算有眼福。贾平凹看王家卫想必还会挑个好日子。比如暮春，窗外落花飘零；或者深夜，院里月上半墙。因为贾平凹是最善于调弄情调的，他喜欢的情调阴柔、浮靡，跟王家卫不谋而合。二人喜欢阴柔浮靡的程度也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难分伯仲。不过贾平凹比王家卫多二三分诡谲。他的前世也是女子———不是怨妇，是风尘女———风尘，但还没有沦落。他自己本身是有想沦落的迹象的，之所以沦落不了，是因他有西安罩着———西安有盛世气象，自秦至汉再至唐，盛世气象一步比一步明朗。虽然自唐以后这种气象式微下来，但它毕竟已成百足之虫，虽仆却不立僵。南京有王气，但王气黯然，酝酿不出盛世气象，因此南京做不得帝都———谁做谁亡。不过南京可做后园———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地方。所以西安出贵妃、出秦砖汉瓦；南京出名妓、出灯影画舫。

　　贾平凹是被西安的盛世余脉滋养大的，他万万去不得南京，以他的禀赋，去了南京后果不堪设想。北京最好也别去：北京过于阳刚，与他的气质水土不服不说，他的阴柔被阳刚一克，哪还能像在西安那样光彩万丈？

　　深夜想王家卫、张爱玲与贾平凹，总觉越想越不真切，恍惚间直觉得他们也是些隔帘花影，摇曳在红尘中，朦胧、落寞、精致、古典、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