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难忘我是大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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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2月03日14:28 书摘 |
傅宁军 一百个读者的心目中,就有一百个李敖:疾恶如仇的李敖,侠肝义胆的李敖;咄咄逼人的李敖,宽以待友的李敖;风流的李敖,忠诚的李敖;思想家李敖,文学家李敖……而李敖说他自己,本像一颗钻石,是多面发光的人物。 本书作者是走进台北李敖家的第一位大陆作家,该书是大陆作家首访李敖之作。 在文化界,李敖无疑是个怪杰。当然,怪杰也有凡人的一面,然而,怪杰终究是非凡超群的。本书要告诉你的,是这非凡背后的人生故事,一个肉身凡胎的李敖,一个爱恨痴缠的李敖,一个完完全全的李敖。 凡是见到李敖的人,大概都会忘记他的年龄。他的思路,他的举止,他的相貌,绝对与常识中的老年无缘,比年轻人还年轻。他身高一米七三,生来的体重没有超过六十八公斤,显得十分匀称,自称善保千金之躯。 老天爷何以厚待他?为什么他显得如此年轻? 李敖挥动着手臂,笑着说:比起我那些同学来,我是最有活力的。这和我坐牢的经历有关。坐牢期间,上帝不算时间。 在李敖客厅沙发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张七寸见方的镀金卡片,那是李敖被新党推选为总统参选人期间,特警保镖们送他做纪念的。 李敖对参选并不当真,但他的身份一变,马上风光一时。他也没想到,按总统参选人待遇,每天二十四小时被十几个特警保镖全天候守护,这些人还宣誓说,在必要时刻为保护总统参选人的生命,甘愿牺牲自己。 人生难以逆料。当年被军警跟踪,也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他失去人身的自由。而被逮捕、施刑,军警把他视为最危险的敌人。 谁知有一天,军警们把李敖奉为上宾,甘效犬马之劳。尤其有趣的是,李敖以总统参选人的身份,可以咨询政府职能。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安全局,听取局长的汇报。听完了,骂人家一顿,扬长而去,好不快哉。 李敖这下可逮住机会,说他想说的,做他想做的。他在香港报纸写文章,声明自己代表新党参选,是竞选台湾地区领导人而非总统,因为台湾不是一个国家,再就是到处宣传一国两制没有什么不好,是台湾人占了大便宜。 李敖出尽风头,是电视媒体的男主角。别的总统参选人西服革履,只有李敖,他走到哪儿,都不改一身红夹克,反而十分特别和抢眼。如果几位候选人碰到一起,要照个合影照片,他非得站在中间不可。 也真奇了,总统参选人在一起照相,李敖如果不站中间,就不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不服谁,旁边的人问了,为什么5个人照相,你站中间? 李敖说,我年纪大,就站中间。 人家说,还有什么理由吗? 李敖说,我抽的是三号,你知道三号吗?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我都在中间啊。 李敖笑,旁边的人也都笑。 到第二次再照,我还站中间;第三次我还站中间,他们不肯了,不肯走下来跟我照。我也不肯,我站中间,后来听到讲一句话:呵呀算了,算了,让他站中间算了(大笑),然后他们这样走过来,我在那左右看,一边两个我才肯照。 接受媒体记者的狂轰滥炸,李敖也不忘讽刺几句:我在台湾住了五十年,从没离开过。如果以此为爱台湾的标准,我是最爱台湾的人。但在台湾,我却被忽略,一路被打压。我讲了一个笑话:我李敖在台湾被当成卫生棉,感觉不到它,几乎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我参选总统,你们才透过媒体,重新认识了我。 如今,李敖并没有因落选而有丝毫沮丧,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你不知道我的性格吧?我一点亏都不吃的。我很像犹太人、以色列人。我反应是立刻的。我们中国人相信说吃亏占便宜,我从来没有这样。过去吃亏就是吃亏了,可是现在我要占便宜占回来。我这人就是这样,绝不吃亏! 李敖是不怕累的诉讼大王。 他有个做律师的朋友,跟李敖深交已久,目睹过李敖的一场又一场官司风波。他感慨地说:李敖打官司写的文字,比我这个资深专业律师写状纸的文字还要多。我干律师已经泄气了,他打官司却从青年时代打到耳顺之年,不论胜败,越打越勇敢,乐此不疲。他如果干律师,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讼师。 台湾《新新闻》刊登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打开李敖官司史,总统、院长无一幸免!》文中列举了李敖打官司的显赫战绩: 除了是知名的作家、有名的政治犯,李敖还是人人皆怕的诉讼大王。除了告过总统、五院院长、故宫博物院长、台面上知名的政治人物、媒体负责人,甚至连政府机关,只要被李敖锁定,几乎很难逃过被李敖告的命运。 李敖打官司,打出了名,也打出了威。 他宣称民众的观念要更新:中国人要有进步,必须从认真、不干休、争个明白、不让人等类型的进取观念开始。换句话说,中国人必须练习放弃退缩的观念,如得过且过、如让人三分、如讼则终凶、如相忍为安等等等等,因为有这类观念并且成为习惯的人,绝不是工业社会里的人,他们该退到用牛耕作的农村去,去做任人宰割的顺民! 李敖曾控告某位评论家辱骂,开庭之时,被告向法官大倒苦水:李敖写文章也有骂人的话啊!法官却说:那是另一回事,别人可以告他,与本案无关啊。那位评论家无奈地说:可是,没有人敢告他! 为什么没有人敢告李敖?因为告了李敖会惹得满头包。本来只被李敖骂一次的,因为告了,反倒挨更多的骂了。跟李敖纠缠,得不偿失。 连李登辉这样的前总统,被李敖告了,也不敢吭声。 至于官司是胜是败,李敖抱着成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心态,自认为站在正义的一边:法官苟有异数,同我一边,是为欣然;法官同流合污,不同我一边,但他们的判决书可以被我批得遗臭万年,留为历史活证,这也不错,是谓可喜。打官司对我是正义的娱乐,既是娱乐,就要高高兴兴去面对,不能呕气啊! 现在台湾不景气,我的被告少了,只剩了十七个人。 以为李敖是法庭上的常胜将军,也是个误解。 他说他的官司,其实常常打输,并不是常打赢。有个高官曾公开讲,法院是我们国民党的!那么你怎么打得赢那些官司呢?可是有一点,你要注意,一般人以为打官司是看打赢打输,我认为是错的。打官司更重要的在于打的过程,就好像我们看球赛一样,我说你不要看球赛了,明天我告诉你哪一队赢了,好不好?你喜欢这个结果吗?你不喜欢。为什么呢?看球赛的过程很过瘾,打官司也是打过程。 他还用拳击赛做比喻:拳击赛有个术语叫TKO,技术击倒,比拳时,张三可能打不过李四,可是张三忽然一拳,先打了李四的眼睛,李四的眼睛流血了,旁边医生说,你不能再打了,等于你在技术方面赢了对方。所以我认为,打官司是一个技术击倒的问题。太看重胜负,你会很失望。 不过,李敖打官司是争是非,也是在立德。他自认为,他的立德比立言做得更出色。台湾太小,中国的一个省而已,无功可立。我比别人立言都多,但我觉得自己的本事是立德。在台湾,我是真正做了一个走过从前、始终如一的人。我是一个单干户、个体户,公开站出来,跟国民党干,虽然坐牢,虽然受刑,可至今没有改变。我觉得这个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李敖判断被告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是非,其他外在的一切可以忽略不计:仇家不分生死,不辨大小,不论首从,从国民党的老蒋,到民进党的小政客、小瘪三,都聚而歼之,不亦快哉!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李敖自己就是权威的审判官:英国人说英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对我李敖来说,我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正义。 李敖的青春长在,还在于他的养生之道。 身怀大志,志不在温饱。衣、食、住、行,李敖对前两项不在乎,对后两项较为讲究。他说,住大房子,是补偿他多年蹲小牢房的局促。开高级车,是警告想收买他的人老子有钱。至于吃无所谓,并且喜欢奚落喜欢做美食、吃美食的友人。他自己非但不好吃,而且饮食已有节制,超过清教徒了。穿衣更是随意,以买百货公司换季时的廉价品为主,跟裁缝店是绝缘的,没耐心去量来量去。 他在军中熬夜写稿、上厕所抵挡臭气、与友人放松聊天,是个吞云吐雾的烟民。他给自己定了饮食八戒,用毅力戒掉:一、烟;二、酒;三、茶;四、咖啡;五、可可;六、花生;七、可乐。连成形的糖也戒了。 他欣赏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这位将军担任哥伦比亚大学的校长时,脉搏突然加快,遵照医生嘱咐,他毅然戒了吸烟的嗜好。过了一个星期,他的脉搏恢复到正常的72次,此后他竟然再也不吸烟了。有人问他:如果有人在你的办公室里吸烟,你是否反对?艾森豪威尔回答:哦,不会的。这样更会增强我的精神上的优越感,表示我有充分的意志力来戒烟;但是,他们却没有。 这是一件最使人感动的身教,一种有所不为的意志。李敖从大学时代就记住了这个故事,激励自己抵御诱惑。他还记下了将军的戒烟成功方:找一些别的事情来使自己忙碌不停,想些别的事情并避免一种自怜的心理。 他自己定的指标是一百岁。 我活一百岁。不但要活一百,并且八十以后还有二十年大运。八十岁比六十六到七十岁好多了,因为六十五岁以后,大家在等你退休,静养天年,你变成一个不满现实、满腹牢骚、走路一瘸一拐的过去人物。如果你到八十岁仍然活着,每人都会奇怪你还没死、还能走路、还能大声说话,有时头脑清楚,他们也觉得非常奇怪。七十岁时,不论你做什么事,大家都会发你的脾气。八十岁时,不论你做什么事,大家都会宽恕你。因此我说:人生八十才开始。凡我死敌、死友都在阴曹地府或伊甸天堂,等着瞧吧! 他的时间有限,潜能却无限。他志在发挥生命的最佳效用,比赛谁更长寿。当年送他坐牢的头面人物,已经化为灰烬了。只有比他的敌人活得更持久、更健康,才能有最后的笑容。这是李敖压倒所有新老敌人的法宝。 我可以说我高兴说的,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可以吃自己的饭,不为五斗米折腰;我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时间,做最有益世道人心的用途。我目前能够做到这些,可是,我已经饱受忧患,我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我已经开始老了。 关于生与死,李敖早就看得很透。 李敖多次郑重声明,他决定有一天自己死后。将把遗体捐给其母校台湾大学的医院,免了火化的麻烦。他跟台大医学院骨科主任韩毅雄医师、法医学科主任陈耀昌医师谈定,对他的遗体做大体解剖,然后做成完整骨骼标本,永远悬挂于台大骨科。如果他太老了才死,骨质疏松挂不起来的话,他不介意躺着。这一异于常人之壮举,除惠及医学教学及研究之外,也可让恨他入骨者与他髑髅相见。 我要以中国人身份死在台湾,此志不移了。 看来,生前和死后,李敖都会惊天地、泣鬼神。 很多人把李敖跟鲁迅相比,认为他们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指,都是文笔犀利,毫不容情,李敖怎么看? 我认为这个类比不确切。我从来不太横眉冷对,其实我是笑嘻嘻的,可能是个笑面虎吧。 李敖的大陆情结,是人所共知的。 李敖在他的文章中写道:大陆是我的乡土,但我不在其内;台湾是我的乡土,但我被见于外,不过,对我说来,在内与见外,皆属过眼烟云,总归中国是我的乡土,在这乡土上,大陆也好,台湾也罢,对我都是一样,我的终极是在无何有之乡、在广漠之野、在中国与人类的历史上定位。在那定位深处,我英灵不泯,也会蓦然回首、回首向来萧瑟处的台湾、回首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台湾,而有以浑然一笑。 李敖题了一首七言诗《台湾无处不中国》:妄想海峡两地隔,妄想台独自快活。我且当头来棒喝,台湾无处不中国。 他自许是在台湾的中国人(不是台湾人)。他毫不隐讳,他的知识结构的基础,就是早年在北京建立起来的,他在台湾文化界有地位,因为他的文化底子别人比不了。我们都是中国人嘛。为什么两岸很多东西分隔这么多年啊,还这么熟悉,还这么很亲?亲的原因,就是它有共同的文化、共同的血统,有它历史上的共同背景,很多看法也相距不远,不过解释上可能会不一样…… 李敖一共写了一百三十本书,国民党曾查禁九十六本。这个在全世界的纪录里面,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这个作者怎么会有这样的耐心呢?一本一本地往下写。而这个国民党怎么会也有这样的耐心呢?居然一本一本地封。 太敏感的问题,我想避开,以免尴尬。李敖却不怕敏感,他反对台独的观点非常鲜明:我早就讲过嘛,我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国民党到台湾不过五十多年,你有什么资格闹独立? 虽然我知道李敖在电视上畅所欲言,没有他不敢说的话,可是当面我还是问过李敖,你在台湾说这样的话会不会有麻烦。 李敖说他才不怕呢,他的观点写文章出书是公开的。 他对于李敖的影响力很自信。 中国传统文化中讲究宽容,讲究忍耐,像李敖这样绝不手软、坦荡而尖刻的人,实在是个另类。李敖自称,他佩服的是法国思想家伏尔泰。当年被流放海外的伏尔泰,运用数学知识计算概率在彩票中赚了一笔钱。他临终前对他的安葬做了交付:把棺材一半埋在教堂里,一半埋在教堂外。意思是说,上帝让他上天堂,他就从教堂这边上天堂;上帝让他下地狱,他可以从棺材的另一头悄悄溜走。 李敖的思辩之活跃,令人叹服。 李敖的一个友人说了一段评价李敖的话,李敖听了正中下怀,很高兴地在不同场合引用:李敖是全台湾最快乐的人。因为他独来独往,高兴骂谁就骂谁,就能骂谁、就敢骂谁、就毫不顾忌任何人地骂谁。他没有老板、没有上司、没有朋友,又一笔在手六亲不认,多痛快啊!李敖是全台湾最快乐的人! 至今已写下近三千万字作品的李敖,人生词典中没有偃旗息鼓的成语。他的思想之火不停地燃烧,让少数人烦恼,给多数人快乐。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大陆来的怪杰,不是一个台湾土壤所能产生出来的李敖。 因此,还是李敖名著《北京法源寺》的最后那句话震聋发聩: 沧海浮生,难忘我是大陆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