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强时光像刀子一般尖锐地划过皮肤，焦虑如同鲜血一般滴答而下。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边是儿子均匀的呼吸。床的那一头，媳妇不时翻个身，还没有睡沉稳的样子。而我呢，照例心骛八极、神游万仞。通俗地说，就是胡思乱想。

　　这是我每天都要上演的蹩脚脚本，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一地鸡毛般的凌乱而且琐碎。自从有了儿子，我就堕落成了家里三陪先生———陪玩、陪画、陪睡。前面两个很好理解，最后一项需要口罗嗦两句。真是陪睡，陪着他一同睡下。不但爸爸要陪，妈妈也必须一同上阵。只要下面还有一个人，小家伙就断然不肯上床。上床之后，好容易耗到讲完几个故事关上灯，他小人家还要发表几句演讲，然后才能睡去。整个过程大约需要40分钟。而等这黑暗的40分钟过去，再清醒的人也不得不迷糊。就此睡去不甘心，披衣下床又不值当。怎么办，只能胡思乱想。

　　不过更多的时候儿子都是无辜的。胡思乱想的主要原因是时间的压力。以前学习普通物理时，物理学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理论，是光也能产生压力。换句话说，光也有重量。当那个戴着厚眼镜、接近聪明绝顶的老先生在黑板上推导光压力的计算公式时，我的感觉非常惊奇。而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同等惊奇甚至后来居上的发现，那就是时间也有重量。工作或者写作时感觉不到，一旦闲下来，时间的重量就会像光那样慢慢累积起来，先变成小小的压力，再变成沉重的负担。对此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感知方式，有时它吊在他们脸皮上，直到生拉硬拽出道道皱纹；有时它们在部分人的腹部集合，最后积累成一个大大的口袋凸出来。而对我来说，时间的压力主要体现在手指上。只要手指几天没有在键盘上敲出一些“文字垃圾”，只要指腹几天没有受到键盘的压力，心就会感受到时间的负担。时间，可恶的时间，简直像杀手一般，上天入地地追杀我这个卑微的小人物。

　　人生真是一个苦难的过程。尽管我现在小康不足但温饱有余。你想想，整天东躲西藏应付时间的追杀，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而且如此无休止的劳碌，并无多少看得见的收益。写而优则仕早已是过去时态，以现在大家的智商，肯定也不会再奢谈什么出名，只有稿费还要稍微饶舌一番。见了文学杂志主编别问发行量，见了文学青年别问稿费，这是时下文学圈社交手册的头题内容。当然，这几乎没有影响我的积极性，我依然如同推石头滚石头的西西弗斯一般乐此不疲。

　　为什么要活得如此沉重？我说不上来。不过，沉重这个词也不甚合适。在写作的时候，并没有劳累的感觉，也感觉不到时间的压力。这一点，老祖宗造词时早已考虑清楚。比如无事生非，没有事情做就会生出许多是非；再比如干活，言外之意，只有干才能活下去。放在我身上，多么贴切。

　　胡思乱想是自我检讨，也是内部挖潜。我绞尽脑汁地苦苦寻思，还有什么可以成为下一个目标。许多素材，就是这个时候发现的。白天，在阳光下，我们全部的知觉系统都开通着，纷繁复杂的信息如同万花筒一般劈头盖脸而来，结果使得处理系统严重阻塞，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反而被忽略。而此刻，听觉在寂静中更加敏锐，视觉也在黑暗中更加发达。我能看见许多白天看不见的东西。别人跟前的鲜花美酒美女靓车都已经退下，盛宴过后一片狼藉，只有我这个卑微的小人物，自讨苦吃的思想者，还在活动。

　　听觉在寂静中更加敏锐这个结论大家肯定能够理解，但论据却未必清楚。对我来说，这是因为可以听到许多白天听不到的声音，主要是心的声音。本来我还想故作崇高，用一个更加打眼的字眼，比如灵魂精神什么的，但想想还是没有。在物质跟前，它实在太渺小太无力，而当下的逻辑，却一定要让它们俩同台竞技。安排体操运动员跟相扑国手角斗，自然是世界上最没有悬念的比赛。为了不让它们当众蒙羞，还是免了吧。只说心，甚至连心都不说，只说4个字———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