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菲

　　十二三岁的黄永玉，肩挎印花布的背包，踏着沱江岸边的青石板路，走出了湘西边城凤凰，出外闯荡世界。家乡的山水草木葱茏了他的文字，葱茏了他的画作，愈到老年愈加对家乡一往情深，他在画作的题跋中，常以“湘西老刁民”、“凤凰老刁民”自称。他抽着大烟斗写就的叨念家乡的文字如此道来：“在天涯海角，我都为它骄傲，它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结实。它也实在是太美了。”他记晚年在家乡自建夺翠楼的文字中，写了这么一句令我心跳而又难忘的妙语：“鸡鸣狗叫都是温暖的。吵架骂娘，融成乡音。”我想，在无数文人写乡情的文字中，光凭这句就够传世了。

　　怀着对黄永玉“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的印象，我来到凤凰的虹桥。这是一座横跨沱江之上的三拱大桥，从水面到桥顶有几层楼房那么高，全部是用花岗石砌成。桥面上形成一条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桥下的沱江依然那么清澈，那么明亮，不时驶来几条载着游客的木船，拱孔下停泊一小船，船头立着一位身着苗家服饰的女子，向驶来的游船唱起民歌，声音那么甜润悠扬，仿佛贴着水面在飞。靠桥的岸边，竖立一排吊脚楼，那高高的木柱落脚在旁岸的石头上，那敞开的木格窗流出一泓柔曼的乐声。吊脚楼对面的岸边辟有一处青石板铺设的码头，停泊几条待客的游船，船头坐着吸烟聊天的汉子；几个洗衣的女子蹲在石阶上，用木槌在使劲地捶着衣裳，跟随而来的一条黄狗一条白狗伏卧在码头上，伸出舌头守护着捶衣的女子。目光往前延伸，可见到树木掩映的万寿宫和临河的一座小白塔。我伫立桥头，欣赏着黄永玉家乡的风景，独具风情的风景。

　　黄永玉在写家乡的两篇文字中，分别这么状写这座虹桥：“有一座大桥，桥上层叠着二十四间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桥中间是一条有瓦顶棚的小街，卖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座挂满了高高低低房子的三拱桥。桥上依然一条街肆，卖粉面糕点，针线，中药材，年节用的纸钱神供，绣货，衣着，皮货，皮鞋，过路伙食，丹膏丸散，老鼠、跳蚤药”……我走南走北，走东走西，走过不少石桥，头一回见到在桥面上设有街肆，难怪黄永玉会浓墨重彩地描写家乡虹桥具有的风情。我在桥上的街肆盘桓，两边店铺大多为售卖旅游纪念品，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我在“边城书店”买下《沈从文自传》和黄永玉著作《给艺术两小时》、《火里凤凰》，店老板郑重地各在书的扉页上钤下三枚漂亮的印章，书与印章均为我爱，心中很是快活。还在一家商店买下一幅蜡染小品，画面上的模山范水，尽显湘西风韵。逛虹桥街肆，感受黄永玉家乡的别致气息，聆听黄永玉的乡党的土语，我感到一种沉醉。

　　虹桥于新千年伊始之时重修，桥的两头壁上镌有黄永玉撰、其弟黄永前书的对联。其一曰：“今宵皓月，谁在回龙潭上，华灯楼船，彩影荡漾，弦歌映山映水；照眼春阳，廊桥正午时分，醉客雅旅，游侠高僧，靓景如梦如诗。”时年七十六岁的黄永玉，将数十年积淀于怀的对家乡的情感，凝成了这珠玑文字，为古桥增添了浓郁的文化内蕴。在我看来，经风历雨的虹桥，乃是边城凤凰的一张名片。

　　伫立虹桥桥头，听“弦歌映山映水”，观“靓景如梦如诗”，情不自禁地默念多年前自己写的《故乡风景线》组诗中咏石桥的句子：“半夜醒来见窗贴残月一钩／故乡那座古桥最惹动乡愁。”试问一声，被人称作“老顽童”的黄永玉先生，该也有如此之情愫吧？

　　《人民日报》 (2004年02月11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