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在旅途，极易生出一种莫名的愁来。我出来差不多快一个月，这种愁绪便越来越浓。

　　火车在原野上驶过，我的同座是个很爱吃的胖老头，从上车他就没有闲过嘴，仿佛那嘴功能仅仅是为吃。除此之外，只要不吃什么东西时，便靠在椅背上打起呼噜。

　　大约睡了一小时，火车一阵猛烈的晃动，便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我睁开睡意朦胧的眼，发现被惊醒的还有那个胖老头。他说：“喂，醒一醒！让一让！”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话，他要出来找水喝。我这才这发现天全黑了，外面的原野闪着恍惚不定的光，举着信号灯的检修工在湿漉漉的发着亮光的铁轨上敲敲打打，便从黑暗里，传来“当当”的声音。

　　接下来每过一段时间，火车便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在站台上停着几辆售货车，几个小贩边推车边叫卖，粽子的香气从窗口飘来，许多人从窗口里探出脑袋购买。我就让对面那个临窗的姑娘代劳一下。我刚说了一句客气话，不想对方回答我的竟是四川口音。

　　呵，是川妹子。我像一下遇到乡音，一种久在异乡欲和家乡人说话的愿望陡然涌起。其实，我并非蜀人，只是在那里当了多年的大兵。在我印象中蜀地之穷且女人之美是闻名的，同样闻名的还有蜀女被拐卖到外地的比率很高。我在很长的时间里琢磨，蜀女子贫穷之中为什么个个生得灵秀俊俏呢？我只能归为蜀地之水土和气候的缘故。而这些很俊的女子为什么又常常出走，又极易上当，甚或被他人卖去？思来想去，便认为蜀地之穷，方使她们极易出去；而蜀女之秀，又使他们极易当牲口般地被卖或被买，这实在是个悲剧。如此想着，就又想到眼前这位川妹子。

　　“你是四川的？”她说，是的！

　　“四川那地方，我是很熟的。你是哪个地方？”“内江地区。”“那是个糖城！”这时，那个胖老头冷不丁地插嘴道。“你也在四川住过？”老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打量着姑娘，说：“我小时在那里住过，后来再也没有去那里。姑娘，这是去哪里？出门做生意？”

　　“去他家！”姑娘害羞地低头笑了笑说。这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乡下姑娘，红润的脸盘和结实身材，是我在四川乡下常见的那种能吃苦耐劳的女孩。

　　“他呢？”

　　“补票去了。”老头又问：“他也是家乡人？”“他是浙江人，在我们那里放蜂认识的。”她说。“你去过他那里吗？”“没有，第一次呢！”姑娘说罢，似乎在想着她要去的第二个故乡是什么样子，等待她的新生活又是什么。这当儿，那个浙江小伙回来了。这是个卷发的很活泼的小伙子。姑娘含情地望了他一眼，便把头靠在他肩上。这美妙而甜蜜的场面使我想象着这一对年轻人在充满花香的柑桔园，在黄灿灿的油菜花香里，在飘洒着蒙蒙细雨的田野里亲昵会面的种种场面。然而，我又隐隐约约感到不安，一个女孩离开家，对未来世界什么也不知晓，孤身只影地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又是第一次出门，等待她的是什么呢？我正这样想，胖老头又说话了：“这年头，外面世界复杂哟！”他在感叹，像是对我说，又分明是自言自语。然而，我这时完全明白这个一直不爱说话甚至有点令人讨厌的老头说这话的用意。一个涉足人世很深的老头啊！

　　“是啊，人贩子、骗子，啥没有？”我惟恐我的话还不够明白，又说：“这些年，尤其四川姑娘被骗被卖的事很多！”

　　那姑娘完全明白了我的话。说：“我们那里有些姑娘是糊涂，往外跑。不过，我们是通过父母的，父母答应了，我才出来的。”她说罢，抬头望望身边的卷发小伙子。那小伙子似乎不在意地点点头。

　　我和老头一时都无语了！然而，我仍固执地去想，一个人把一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乡下老实的父母对一个异乡人的良好的感觉上，不可怕吗？

　　车厢很静了，火车在黑乎乎的夜里奔走着，像闪亮的剪子要剪破这黑夜，然而它刚刚剪破，黑夜又很快地弥合起来。黎明时，我被对面的声音惊醒了：“喂，醒醒，到站了！”

　　那姑娘眨眨眼，又环顾四周，仿佛说，这是真的？就在这里？

　　外面的雨还在下，油菜花在晨光曦微中一直延伸到远处，花瓣上的露珠闪着晶莹的光，四周散发出很浓很浓的香。我望着窗外，看见那一对年轻人顺着铁轨走去。

　　“但愿那是个好心的小伙子！”我同座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我说：“是的！”金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