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所巨

　　你能吃下一头牛吗？是这家小店的这句广告词，将我们引了进来。

　　店不大，叫“全牛馆”，楼上楼下，楼下是一排火车座，楼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包厢。被引进小包厢，问吃什么？说有上好的牛肉、牛杂、牛筋、牛骨、牛脚、牛鞭、牛丸……真个是全牛！要了个牛脚火锅。

　　果真是做得好，分量也足，满满的一锅牛蹄，只35元。烫锅的青菜、豆腐、粉条、海带等不要钱，白送。要了啤酒，喝酒吃肉。准确些说是啃骨，啃骨头上的肉和筋。啃得满脸的油渍、满嘴的美味、满心的快慰。想不到这种街头小店做牛做得这样的好！小老板兼服务生进来添菜，问：“如何？”答：“好，好吃！”小姑娘心满意足地嫣然一笑，仿佛是她自己在品尝美味。

　　酒杯碰得山响：“干！”一大杯就倒下去，酣畅不过。人说我活得潇洒，能不潇洒吗？人生有酒，一乐也；有美味佳肴，二乐也；有知己至友，三乐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以天下为己任者的忧乐，是大人物的忧乐。我等百姓，随喜随乐，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记得儿时家贫，村中宰牛，没钱买，父亲就嘱屠者给留副牛骨，剐尽肉的牛骨要不了几个钱。就在屋后的山坡上挖个土灶，灶上蹲一口瓦缸，放半缸水，牛骨也放进去，找个适合的锅盖盖上。灶下生火，是烧那种晒干的树墩。连日带夜地熬上一两天，熬得满村子的香，也熬得我们馋涎欲滴。

　　熬好之后，待其冷却，先撇出牛油，留着炒菜；再取出牛骨，放大木盆里，慢慢地细细地剔肉。那骨头缝里剔出来的牛肉，真的好吃。以后进城，日子好了，大鱼大肉，就再难吃到那种瓦缸煨出的剔骨肉了，每每想起，还禁不住吞口水。而在这小店里啃着炖得绝好的牛脚，倒无意间完完全全啃出了清贫而美味的童年。

　　不仅啃出了童年，还啃出了苏东坡。东坡更绝，不仅吃剔骨肉，而且吃出更美的味。东坡被贬在惠州时，惠州还是个相当寥落的小地方，市上每天只杀一只羊，肉不好买，那情形大抵像我们曾经有过的把政治当饭吃、物质极度匮乏的极“左”年代。他虽然官职不小，却不敢与衙门里的人争买，因为他是无权的贬官，人家在台上，即便官儿小，却是握有权柄的，就让屠者将羊骨留给他。买到羊骨之后，便“熟煮熟漉”，然后“终日摘剔，得微肉于牙綮间，如食蟹螯”。他当然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说“子由三年庖堂，所食刍豕，灭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东坡当然不知道，他尝到的就是连他的弟弟子由都没尝过的美味，我童年已经尝过，而现在又正在品味着哩。人间美味原来美在不经意之间，人生之乐也往往会乐在不经意之间。你说那骨头缝里的一点肉，怎么就那样蟹螯般鲜美呢？大概不仅是心情的缘故，或许还含有某种意想不到的哲理吧。就说那据说是东坡于谪贬的贫寒之中，无意间做出而流传后世的东坡肉吧，都说好吃，但那实际上不就是普通得让人不敢动筷的大肥肉吗？

　　东坡也罢，童年也罢。无非是一种精神佐餐，正经的还是细细地品食眼前的美味吧。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竟弄不清我是美食者，还是饕餮者。美食也罢，饕餮也罢，莫不都是我人生的福缘？

　　全牛馆在这小镇的一条叫“清风市”的街上。清风，多好的名字！世有清风，民才有美食。愿“清风”常在，美食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