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们地质勘探小分队来到赣江的源头大洞山勘查稀土矿，钻机就架在老表的红薯地里。这个生产队的队长五大三粗，头上长了块黑痣，村上的人都喊他黑头老表。黑头老表人很直率，但性格有点暴躁，村民们喜欢他又有点惧他。

　　没过多久我们钻机旁的红薯少了，不像是野猪拱的，一蔸蔸都是底朝天，显然是被人挖了。村民们硬说是我们干的。一蔸红薯起码要赔一斤柴油。当时的柴油相当紧缺，我们钻机打钻的柴油都是计划供应。事后，我们蹲坑守候，抓到了挖红薯的人，原来他就是那位要柴油要得最紧的村民。经过仔细了解才知道，村里有台拖拉机，成了喝油机，想要点柴油，又怕地质队不给，就想了这么个办法。黑头老表知道后，头上的黑痣几乎拧成一团，一会儿变红，一会变黑。举手就要给那位村民一巴掌，幸好被我们挡住了。黑头老表还要扣他半个月的工分。我们连忙说情：工分不能扣，拖拉机我们负责修。结果大家挑灯夜战，一口气干了十多个小时，第二天的下午终于把那台喝油的拖拉机修好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放在心上。一个星期后，村里的老表端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牛杂碎汤来到钻机工地上。他们说有头牛吃多了红花草得了鼓胀病死了，地质队为村里修好了拖拉机，平时没法感谢，这回一定要表示一点心意。那年月，村民们够清苦的了，我们伙食比他们稍微还好些，哪能收他们这份重礼！村民们见我们不收，很着急，说：“这是黑头老表让我们送的。还写了纸条呢。他自己到供销社送牛皮去了。”边说还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来。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又没标点，但读起来却顺口：

　　“牛皮缴国家牛肉送公社下水要留下一半送钻机一半分各家同意宰杀黑头老表”皮和肉都送走了，下水又送了一半给钻机上，村里有20来户人家，每家能分到什么？再到了每个人的碗里，仅仅只有一点腥味啊！面对着香味四溢的牛杂碎汤，我们实在不忍心。大家提出要收也可以，但一定要按集贸市场上的价格付钱。正在推让，黑头老表气喘吁吁跑来了，他要过那张纸条，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这个官太小，哪能写同意宰杀耕牛的条子！”说完，他就拿起笔来，把“同意宰杀黑头老表”重重划掉，又在后面补写了“同意宰杀张社长”。

　　我笑了，他不解地望我一眼：“笑啥？张社长让我这么写的。”

　　一晃30多年过去了。如今生活好了，大鱼大肉不稀罕了，但那一顿牛杂碎汤却依然让我回味无穷，那张没有标点的小纸条让我一直不能忘怀，那位豪爽、纯朴的农民也一直让我感动着。

　　如今大洞山已成为全国有名的大稀土矿山。去年上半年，国土资源部举办了“矿山万里行”活动，我有机会来到这个30年前我曾打过钻的地方。村子大多了，村民们全住上了新楼房，山路拓成了水泥大道，原来的模样全变了。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没想到的是在村外的一个稀土矿的工地上，竟碰到了黑头老表，更没想到这位年过七十的老人竟一眼认出了我！他腰板挺直的，满头银丝下的一块黑痣更加显眼，一看就知道身体十分硬朗。村里的人告诉我，老人是护矿队员，偷挖稀土矿的人和无证开矿的矿老板都怕他。他为保护国家的矿产资源立下了汗马功劳。老人握着我的手说，地质队的同志为我们找了这么大的矿，当年太穷，亏待你们了。如今富了，杀猪宰羊下馆子我都请得起你们哩！

　　一提杀猪宰羊，我不由得想起他写的那张纸条，笑着问他还记得那张“同意杀牛”的条子吗？

　　老人哈哈大笑：“怎么不记得！”说罢，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回忆道：“牛皮缴国家，牛肉送公社，下水要留下———”还没说完，我们就笑得直不起腰了。

　　以后，只要我想念老人了，就不由地讲起他的故事，还不停地有新的内容补充进来。

　　(郭传义 大江网-江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