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庆

　　我常常有这样的人生体验：当唱起或听到某一首熟悉的歌曲的时候，马上就会勾起彼时彼地那无尽的回忆，细小的情节、细致的感受，甚至连彼时的色彩、气味，都能随着这首歌的响起纷纷回归。那天，女儿给我买了盘磁带，放进收录机里，打开一听，竟是彭丽媛清脆如泉水般的女高音：“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随着乡土画面的舒缓展开，我血液的流速一下子慢了下来，活跃起来的是另一种液体在眼窝深处酝酿。记忆深处的所有细节和情感，在优美动听的旋律中一一复苏。

　　那是1963年的冬天，同村的一个回乡知青到丹东探亲回来带给我这么一首歌，歌名是《谁不说俺家乡好》。那时农村不但没有电视，就是有线广播也没通到村子里，老百姓成年累月听不到一首歌，现在手头有了这么好听的歌，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一些爱好音乐的人知道了，纷纷跑到我家里，求我教唱，尽管这些吼过风雨的嗓子，唱出了些个地瓜味儿，但那毕竟是歌，是一种美的倾吐和表达。大家都唱得美滋滋的。春节村里唱大戏，开演之前，在一把二胡的伴奏下，知青们来了个大合唱，把这首歌献给了长年不闻丝竹声的乡亲们。

　　二十年后，即1983年的春天，电影《咱们的牛百岁》在荣成开机，受编剧袁学强和导演赵焕章的委托，让我与作曲家肖培珩一起完成电影主题歌的词曲创作。我一听肖培珩这个名字就兴奋了，《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不就是他谱的吗？这叫你不得不相信“缘分”两个字。记得在县文化馆的创作室里，一缕阳光自窗口映射在肖培珩的华发上，他顾不得收拾桌面上刚谱的曲子，便拉着我坐下，说：“创作《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时候，我和吕其明就在胶东农村转，有一天登上了栖霞的英灵山，我站在山顶上，放眼四望，家乡山河的美，一下子激起了俺俩的灵感，我们就坐在山顶上，你一句，我一句，写出了这首歌。”说着便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青山绿水，滚滚麦浪，拍着我的肩膀说：“看，多好的歌词。”我知道他是在启发我深入生活。后来，每当听到或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就倍感亲切，脑海中映出一幅幅与肖培珩在一起的画面，并想起他对我的帮助与点拨，由此生出无限的感激来。

　　离开乡土家园、走进现代都市几十年了，水泥森林的拥挤，环境的污染，物质幕后所掩盖的庸俗和贪欲，特别是所谓现代文明不断欲将我们变成它的经济动物和科技符号，我越来越觉得：我们走出了贫穷，却走进困惑，更加怀念当年出生的地方，怀念这与母亲、童年、炊烟、庄稼、憨厚、朴实以及真、善、美等词语相关联的那片土地。“生活在别处”的一族，多想站在家乡的“一座座青山上”，面对天空作一次灵魂的呼吸，多想从家乡带回“一朵朵白云”，擦亮缺少光泽的内心。

　　然而，几次回家乡，都让我遇到了尴尬。此时家乡已非彼时家乡：塔吊林立，许多粮田变成厂房和居民区；家家都吃上细米白面，用上电灯电话，看上电视；可海边松林被无情砍伐，沙矿也遭到过度开采，村边的河道里扔满了塑料、作物秸秆、砖头瓦块等垃圾……想回家乡，而又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去，也是人生一苦。为了修复我破碎的心灵，无奈之中，我只好“画饼充饥”，打开收录机，唱上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

　　也许，家乡就是不断传唱但永远无法走进的那首歌。

　　《人民日报》 (2004年02月26日 第十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