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雨。一阵一阵的。

　　我们是从一个叫作那拉堤的地方返回伊犁。新疆的秋天，惊人美艳。山上杂树生彩，牧场一片黄金；远山苍蓝，近水晶亮，白云一朵一朵的在蓝天上写着吉祥；特别是你别看见那些湖，只要看见，那每一个湖，都是一面湛蓝的镜子，亮得、美得让人心里一颤一颤。再加上一会儿云一会儿雨一会儿晴的，阳光也就那样一会儿镀金也似的亮，一会儿朦朦胧胧的若有似无，一会儿全不见了踪影的阴郁深沉。你想，驰车走在这样的路上，有山有水有明有暗有光有影，会有多少画面如梦，多少景色惊心哦！

　　忽然，我们的车就若远若近地伴着一条明亮的河流前行了。有时，见它波涛滚滚，有时，见它静谧如镜；开始时大家都没在意，后来，总是绕着这河前行，才有一位向司机发问：这是什么河呀？司机小周淡淡地答：这就是巩乃斯河嘛。

　　巩乃斯河？！同行者全都愣了。这就是巩乃斯河？！这就是那充满了神话传说充满了民间歌谣的巩乃斯河呀？！车上的人全都激动了起来———在新疆，在伊犁，这是一条充满了蓬勃生命充满了历史的刀光剑影的河哟！

　　采访团团长老李，是岛城知名藏石家，听说我们正走在巩乃斯河畔，他一下子兴致高涨，大手一挥说：停。这里肯定有好石头。

　　恰好雨停，满天云锦。

　　一行人纷纷跳下车来，沿着并不陡峭的河岸，三步两步下到河滩，看那满滩的石头斑驳杂色、熠熠生辉，充满诱惑，便一个个低着头细细寻觅起来。

　　我于石头，认知甚少；想到要从遥远的中国西部，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返故乡，心里自己先怯。于是，与其说我跟在同行者后面寻石，不如说是在寻趣，在寻找另外的一种感觉。

　　兀自看着那波涛漾漾的大河，始自雪山清流，归于荒原大漠，曲曲弯弯间渐行渐远，心里一动，遐想便也扯远了———我以为：作为一条河，原本就是要寻找大海，与大海的万顷波涛汇合，驾长风，倾巨浪，奔腾呼啸壮怀激烈的！却不想，启于内陆，殁入内陆，尽管也有百曲千折跌宕坎坷，却终于未能冲出荒沙石砾之阻截，未能与大海同呼啸共激奋的意志，尽管也奔涌着，挣扎着，却将无数豪情无数梦想，沉寂于无垠之旷野。这河，怎能不有一丝儿悲凉，寂寂不息……

　　河如此。人呢？

　　看着这荒凉的河，便想起许多英雄豪杰流放在这边陲北地，在这巩乃斯河畔，度过的那些苍凉日月。林则徐当不必说了，他毕竟被赦离开了新疆，那许多声名远不如他的英雄，却都是客居、老死于这条河边的。只要看看《伊犁史志》，便全都了然于胸了。

　　放眼向巩乃斯河的远处望去——胡杨、沙棘、草原、雪线……在黄昏的斜阳里，都蒙上了一层霭霭金色。没有笛声，却听得见蹄音踢踏；不见畜群，却感受炊烟初起的温馨。又有一星两星的雨滴，从空冥的天际落下，或在脸上，或在身上，凉彻至心，巩乃斯河畔的黄昏，便别有了一番异域他乡的味道。同行者们在寻找石头的时候，我却在寻找一种启示；可是，于天地苍茫浑黄间，怎么也整理不出自己的思绪到底是什么。便兀自纳闷。

　　清朝的康熙，是很注意西域的安定的，曾经沿着新疆的边界，九星联珠式地建设了9座新城。但是早就觊觎着这一片肥沃疆土的俄罗斯皇帝，却趁着满清朝廷的日渐衰微，出重兵侵扰中国，烧杀劫掠，一把火，竟把9座城毁了8座，只剩了一座兀立。而中华民族，为了这一片疆土，为了这丰饶草原，为了民族尊严，许多志士贤者与这里的少数民族同胞和衷共济、艰苦拼搏，开拓这片疆土，建设这处山河，改写边陲史志，终使这遥远的大西北，与内地、与中国的经济发达地区同一脉搏、共一蓝天，架构描绘了泱泱中华的大好河山。远的不去说了，仅就我们这次采访所亲历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创业历史，就知道50年间有三代、上百万人为这片疆土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血汗与泪滴。而他们其中的绝大多数，诚如这巩乃斯河中的朵朵浪花，激荡过，盛开过，灿烂过，却又默默地奉献出了自己的所有而静静沉寂。于是，催生了芽，绽开了花，结出了果，染绿了草原，斑斓了大山，哺育了诸多生命，甚至磨砺出这些色彩奇异的石头，成为喜爱艺术与自然的人类的几案上的珍奇，却惟独消失了自己……

　　哦，这内陆河的命运，像极了我们的人生。

　　同行者寻彩石渐行渐远，我却伫立于小雨秋风中让思绪恣肆……

　　黄昏里的巩乃斯河，有着遥远边地才有的一种庄严与冷峻。胡杨、沙棘、草原、雪线……被越来越重的泥金也似的天光笼罩，庄严里写着悲凉，冷峻里透出寂寞。然而，它又有一种让你说不出道不得的冷月关山的美与酷，像极了大西北人。让我从心里感动。我忽然想到，也许，正是青年时代23年西北高大陆上的生涯，注定了我灵魂深处，有一根琴弦永远不死，才会与这第一次相逢的巩乃斯河，有着这种颤响了心灵金音的共鸣？

　　巩乃斯河的黄昏，以它独有的黄金般的悲怆苍凉，烙在我渐老弥坚的心上，成为另一种生命与努力的力量。王泽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