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

　　瑞典儿童作家阿斯特丽德·林格伦以《长袜子皮皮》系列故事享誉世界，而在2002年1月28日之前，我竟对此一无所知。在这个日子里，94岁的林格伦走了，为读着她的书长大的人们留下悲伤和怀念，也为世界媒体留下一个热点，我正是通过那些热情的文字认识了她。我让出远门的朋友从大书店给我带回了《长袜子皮皮》，朋友以为自己买错了书，想不通我挺大一个人，怎么要读孩子的书？只有我自己知道，如饥似渴的童年时代，那些应该阅读童话的日子，我不过是仰着脖子读了一些糊在天棚上的旧报纸而已。我大概是想给自己的童年补课吧。

　　如果我还是一个儿童，我也会像长袜子皮皮的邻居———两个曾经循规蹈矩的乖孩子那样羡慕她的，她一个人住在一个房子里，力大无比，生活自理，生活中出现的一切问题都被她变成一种游戏轻松地解决，她不喜欢在学校里接受那种古板的教育，她带着两个小伙伴经常捉弄那些保守迂腐的大人们，无拘无束，善良勇敢，过着属于自己的快乐生活。那是一个与我们这个世故的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对我是陌生的，对现在的许多中国孩子也是陌生的，但让我们充满了向往之情。我开始明白林格伦为什么被称为文学大师，她真的有一种认识和理解儿童的特殊才能，从这种意义上说她永远不老，读她的书，我仿佛是在照镜子，镜子里的我已经太老太老。

　　我想我3岁时就已经老了。

　　先是非常听话，过了两年就开始照顾弟弟妹妹，乖乖地跟母亲学做各种家务，当有些孩子还在幼儿园一心一意地过着孩子的天真幸福的生活，我早已被纳入成人的序列，开始被一些成人的标准要求着，束缚着，开始担负一些不属于我的责任。这些束缚和责任将我的童稚比别人更早一天磨掉，以致我在后来的岁月里回忆童年，能想起的都是沉重。

　　童年是我经历过却很陌生的世界，我只是路过那里，而不是走过那里。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打量。

　　遥远的长袜子皮皮向我走来得太晚了，已经无法滋润一个人童年的干渴，那个世界已经无法修补，那是与山与海等量的遗憾。她只是让我知道，那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童年应该是什么样子，让我更清晰地看到成人与儿童的冲突、隔膜和背道而驰。我们永远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所不同的是，儿童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而成人却想知道，因为这是成人的责任。当一个人走出童年，上一代人的责任也就无法追究了，再以后需要追究的是自己对下一代童年人的责任了，可是我们真的能忍受一个无拘无束、彻底自由与自己作对的童年人吗？有谁能保证自己实施的是自由教育，不再犯上一代人权威性教育的错误吗？幸亏长袜子皮皮是一个幻想中的小孩，是一个儿童偶像，她不是一个可操作的榜样，她是用来满足童年人的心理需要的，而孩子的心灵是那么容易满足。有时，一个成人的遗憾可能不在于童年是怎么过的，是这种精神需要是否得到过满足。我认真想了想自己，正是这样。

　　这就是童话之于童年的重要。它是蒙昧世界里的阳光，它是单调生活的彩虹，它是敏感神经的安慰剂，一个人的童年离不开这种滋养。这就是安徒生、格林和林格伦们的伟大所在。

　　2002年的3月8日，在斯德哥尔摩的冬日阳光下，送葬的队伍穿过上万人的目光缓缓走过，一匹无鞍的白马陪伴着林格伦的白色灵柩，那就是长袜子皮皮的那匹马吧？这个童话式的葬礼为热爱林格伦的人们留下了最后一个美丽世界。童年就读过林格伦的人是幸福的。林格伦也是幸福的，一个能与儿童沟通一辈子的人，到死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