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生

　　半晌午了，晨雾还没有散去，青弋江两岸疏影空蒙。

　　桃花潭东岸的河埠头，停靠着一条乌篷船。船头上站着一位客人，浓浓的雾气中，影影绰绰，他正向岸上揖手。岸上有条石坎，掩映在树影中，烟霭沉沉。约摸有五六位主人，站在石坎上，也在那里招手。

　　主人在岸客在船，是送别的时刻了。

　　江岸雾气更浓。站在中间的那位主人，似乎挥起了宽袖，掀起了长衫，一边起舞，一边歌唱，兴致勃勃地欢送友人。他穿的那双大鞋，鞋底厚厚的，是不是木屐？踏在石板路上，噼啪噼啪，那么清脆响亮。直抒胸臆的歌声，节奏铿锵的踏板声，回荡在白茫茫的江面上，情意浓浓，留恋绵绵，厚谊悠悠。

　　船上的客人被深深地打动了，高高揖手，一再揖手。这样辞别盛情的主人，还是不足表达此时的激越情感。于是，他放开歌喉，和着主人的踏歌节拍，也高声唱了起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我大吃一惊。难道历史上那个美好的瞬间被凝固了？一切都在雾霭里扑朔迷离，如同上演着一曲皮影戏，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

　　感谢迷蒙的江雾，感谢悠远的幻觉，它们把我引进那个年代，将那千古不朽的一幕幻化在眼前。情深千尺的桃花潭，揖手歌唱的李白，踏歌送行的汪伦，和谐地融为一体，组成一种意境，成为一种象征，显示出艺术的美，经典的美。桃花潭是诗歌的圣地，是友情的意象。

　　踏歌古岸连着古镇。镌有“南阳镇”的古门楼至今巍然屹立。唐初设置南阳县，县治就在这里。很快，南阳县被废除，地盘并入泾县，如今只留下这座古镇。古镇中间有条古道，全用鹅卵石铺成。大块的鹅卵石被行人踩得光亮，花纹漂亮极了，留有独轮车的深深印痕。如果是唐初建县时铺设的，汪伦请来李白，一定从上面踩过。

　　紧临古渡口，有一家乡村小酒店。门前是石板路，店面依旧古朴。因渡船停摆，店里静静的，没有客人。据说在古代，店家酿得好酒。主人姓万，留下了有趣的传说———

　　汪伦请李白来游，给他写信说：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酒乎？此处有万家酒店！并且在信上讲了桃花潭的诸多景观。李白好游好饮，听到汪伦这么渲染，兴致勃勃地来了。热情款待之后，汪伦告诉李白：桃花者，潭水之名也，并无“十里桃花”。万家者，店主之姓也，并无“万家酒店”。李白放荡不羁，弄明白了，两人捧腹大笑。

　　清代诗人袁枚来过泾县，游过桃花潭，他听到这则民间传说，写入了《随园诗话》。

　　不过很遗憾，这个传说并不可信。实地考察之后便能明白，传说中提及的一些景物，有的是明清时代的建筑和地名，唐代还没有，汪伦不可能用它来召唤李白。尽管如此，这传说也有资格记入诗话，流传下去，它编得实在幽默风趣，也很符合两位人物的性格。

　　我站到古渡口，时为夏至。皖南山区的暴雨下过多日，青弋江洪水浑浊，江面宽到一里。远远望去，大水泱泱，浩浩淼淼，看不出桃花潭的幽深。李白来的时候，“我行值木落，月苦清猿哀”，“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季节当是深秋。深秋的青弋江，洪水退去了，江中露出洲头，白沙平野，江水澄清，在那个季节，桃花潭才会显出碧蓝与深邃，才能激起李白那样浪漫的联想。

　　青弋江从南流过来。西北的江岸上，有条陡峭的石壁，阻挡奔涌而来的江流，使之折向东北。石壁抵澜，激流萦回，天长日久地冲刷，形成了这处深潭。

　　李白走了，他从桃花渡口乘舟离去。这次他逆水而上。“更游龙潭去，枕石拂苔莓。”龙潭即罗浮潭，在桃花潭的上游。再往前，不知诗人是上黄山，去观赏他的“梦笔生花”？还是上陵阳山，去寻找他推崇的仙人窦子明？

　　汪伦留下了，他在桃花潭边幽居。这次请李白来做客，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他的大名没有被青弋江的洪水淹没，乘着那激流的高浪，扬播皖南山区，扬播长江大海，乃至超越历史时空，扬播万古千秋。

　　至今潭上过，又闻踏歌声。汪伦送别李白的千古一幕，被历史凝固下来，在踏歌古岸边永存，在文学意境中永存，在友情思绪里永存！

　　《人民日报》 (2004年03月27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