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

　　我所生活的云南是一个民族众多、文化多元、山川瑰丽的省份。每个到过云南的文化人，都感叹云南所拥有的丰富多姿、色彩斑斓的文学资源。云南作家的优势在于：只要走出书斋，行走于大地，我们就可以面对丰富灿烂的少数民族文化，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创作灵感。

　　这是因为在深厚的民族智慧和丰富的民族文化面前，一个作家的想象力是何其的苍白。在当今文学繁荣的表象之下，我们可以发现能提供新的精神力量和文化重建、以及文化再发现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对于一个作家来讲，与其说这是一个文学的命题，还不如说是作家自己的问题，它和作家个人的创作姿态有关。自从我1999年第一次沿着滇藏茶马古道进入西藏以后，我便开始用一个作家的眼光来审视一些平常在都市的世俗生活从未见识过或者很少思索过的命题———民族和它的历史、文化、宗教、信仰、自然，以及它们与人的关系，与人性的关系，与人的命运的关系。我发现，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一座富矿。当然，在一个与你的文化背景迥异的地方想学到东西，你必须具备以下起码的素质：勇气、爱心、谦逊、虔诚、坚韧、刻苦。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云南的大地上行走，为自己的创作寻找出路。尤其是像藏族这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宗教文化的民族地区，当你走在它广袤的大地上时，你就像走进了一间巨大的课堂。因为无论是面对高耸的雪山、深切的峡谷、苍茫的森林；还是置身于古老的寺庙、古朴的村庄、歌舞的海洋，你都会感到自己是多么地没有文化。

　　于是只剩下一个选择：虚心地向藏民族文化学习。过去我认为一个汉族人无法写民族地区的小说，因为你骨子流淌的不是人家的血脉，你没有人家的民族文化背景。可是多次地在藏族地区流连以后，我发现，文化背景的东西是可以学习、感悟的。就像我在作品中借一个人物的话说的那样：“你得学会用藏族人的眼光”看眼前的雪山、森林、草原、湖泊和天空中的神灵。我们国家有丰富的藏学研究成果可以运用，有那样多优秀的藏族作家写出的作品可以借鉴，一个汉族人完全可以写出很地道的藏地小说。这不仅仅是在接受一种挑战，而是在学习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我始终认为，西藏乃至整个藏民族生活的地区为自己的创作提供了想象力腾飞的基地。更为荣幸的是，我在西藏找到了一个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水乳交融的村庄。我从这个澜沧江大峡谷深处的普通村庄里看到了人类文明进步的痕迹。我认为，文学可以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民族留下鲜活生动的细节和可信可爱的人物，文学还能使生活在遥远地方的一群人，因为其坚韧的生命力和顽强的精神追求，重新获得尊严和赞美。

　　与西藏接壤的滇西北地区民族文化丰富灿烂。藏族、白族、彝族、纳西族、傈僳族、回族等少数民族和汉族一道，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相互砥砺，共生共存，创造了丰富多元、如万花筒般绚丽多彩的民族文化。一条充满商业活力的“茶马古道”把西藏和内地紧密地联系起来，同时也把中华大家庭里各民族独具特色的文化串联了起来。

　　在动笔写《水乳大地》之前，为了弥补自己藏民族文化背景和宗教文化方面的不足，我年年都在往西藏和云南藏区跑。《水乳大地》花费了我整整四年的时间才得以完成，前两年几乎都在跑藏区体验生活、做采访，然后用近两年的时间来读书和写作。我现在仍然认为，以四年的时间来写这部书，就像上了一次大学一样，对我的人生意义重大。这样的选择让我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丰富多彩。深入生活于我来说并不是一句好听的口号，而是吸取创作生命营养的唯一法宝。寻找乡村生活种种鲜活的细节，在藏族人火塘边倾听神灵的故事和村庄的传说，以及面对日渐苍老的藏族教民仿佛是在阅读一部厚重的历史，面对文化的杂色就像置身在五彩缤纷的历史舞台……这就是我在云南的一种生活方式。我深知民族民间的智慧与大地上各具特色的文化，需要用心灵去感悟和用脚步去丈量。我为自己能够生活在一片文化多元的大地而骄傲自豪，我也为自己能荣幸拥有一张民族文化的入场券而深感荣幸。

　　（《水乳大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人民日报》 (2004年04月04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