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

　　每次去花都，当地的朋友们都劝我不妨去登登王子山，说那里有叠翠如海的原始森林，有漫山遍野的百花姹紫嫣红，有云雾，有飞瀑，有山泉，还有融入山中的关于东海龙王之子的美丽爱情故事。我终于被说动了心。去年秋，区旅游局和梯面镇的几位同志陪我去看王子山。从镇政府出发，驱车经过几段山路，就进入了王子山的门户——西坑村。在山区，很难得有这么一片开阔平坦的田园。眼前的情景，正如陶渊明的诗里所描绘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田垅上的稻谷显然已经成熟，澄澄的，黄黄的，一方挨着一方，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村子里的民居，泥墙布瓦，长有青苔荆藤，不甚张扬地记载着居屋的历史和民风的古朴。村落中不时传出清脆的鸡鸣声，一头无人看管的黄牛悠然地漫步在马路上，突然惊愕地看着三菱吉普这个庞然大物。村外的一条小溪流，绕着农田缓缓淌过，但溪水夹杂着泥沙，显得十分浑浊。花都的同志告诉我，梯面镇曾有200多个泥石场，人们大量开采山石，使自然环境受到破坏，本来非常清澈的溪水，都变浑了。怪不得，在来王子山的路上，看到一些山坡岩石大面积暴露，与郁郁葱葱的山景很不协调；水泥公路破裂，坑坑洼洼，这是被运石头的大载重车压坏的。据介绍，全镇采石的收入，还不够重修公路的开支。人不保护环境，环境就会惩罚人。环境问题确实是个异常沉重的话题。岂止是在梯面镇，实际上，在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在内地各个地方，急于发展经济的欲望与保护环境之间的冲突，到处都存在。当改革开放刚刚进入到招商引资阶段时，只要是有外商来投资办厂，饱受贫穷折磨的中国老百姓都敲锣打鼓、鞭炮相迎，肚子、口袋是多么现实啊，哪里顾得上是否有什么污染，对环境有什么影响。但是，正如西方工业化走过的弯路一样，“污染－破坏－治理”的模式在中国重演。空气混浊、河水污染、树木被滥伐、野生动物被猎杀、青山变得满目疮痍、湖泊迅速地减少……环境的恶化严峻地教训了正在朝着工业化和现代化迈进的人们，迫使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今，中国沿海发达地区、或正在走向发达的地区，人们清醒了，人们开始拒绝污染，高度关注环境。去年6月，花都区王区长到梯面镇开现场会，作出了一个艰难的但非作不可的决定；关闭全镇石场。这意味着：在这个本来就贫困的山区镇，以开采山石为重要产业的农民，每天的饭桌上要减掉一碗菜，每个小学生要少买几本练习本，准备盖房家庭要把盖房计划推迟几年……王中丙为山区农民的艰苦生活心痛，虽然区政府也拿出一笔钱，给农民作为补偿，但按有关规定，保护山林的补偿，每亩一年才十几元钱，连吃饭都不够。但保护生态环境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关闭泥石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策。当然，梯面镇有值得自豪的王子山，梯面人民知道它的价值，这些年来开了那么多采石场，都没有动王子山一草一木，他们以自己的贫困为代价保护了王子山，保护了王子山的原始，使王子山至今仍是一片净土。王区长非常清楚花都这颗棋子在区域发展大棋盘上的位置，广州实施“东进、西联、南拓、北优”的战略发展规划，什么叫“北优”？地处广州北部的花都，首先是自然环境优，要保护好生态，要成为生态之都，花之都。王中丙说，我们要对广州人民负责，要对子孙后代负责，我们要建设一个可持续发展的花都。王子山，正是花都生态的骄傲，是自然世界完善的体现者。王子山脚只有寥寥几户农家，几畦菜地，数十株果树，稍往山里去几步，听见有流水的汩汩声。那是一支细流，倾进一口小池，池中居然有一群红的青的锦鲤，在纯粹的自然中畅游。循水源看去，是几根竹管，接着山上的泉流，真真正正是“自来水”。掬一捧啜一口，清凉凉，还有一丝甜味。仰望王子山，层峦叠嶂，万木蓊郁，气蒸云霞，鸟掠悬峰，好一派王子气魄！山的背后，是清远地界，也有一座山与王子山遥相呼应，叫作王母山，同样林海绵延。没有上山的路，有一条小路也是山里人用脚踩出来的。树林茂密，密得连风都不透。我不知道有没有植物学家来考察过，我只是感到，这里的植物品种非常丰富，光是药材，就是一个天然的宝库。如果说，天下名山，都已被天下人所领略，那么这座王子山，还深藏在闺中未被人所识。于是，我对她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反复品味的欲望。因此，事隔不久，在深秋，我又一次去登王子山。我和几位好友来到王子山脚，在这游人罕至的地方，居然不期而遇到一位老朋友——花侨镇镇长。镇长说，如果没有其他重要公务，一般每个周末他都要来爬王子山，“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很好，”他说。镇长带我们到山麓的一排小屋前，向我们介绍，这是前不久刚刚盖起的农家旅社，用来迎接那些想与自然亲近的人。这些小屋，简洁朴素，每间都是上下两层，下面是活动室，摆着原木桌椅，原木用具；活动室边上的木梯通到二楼，二楼是卧室，里面也是农村的一套陈设，干净、舒适。人们远离城市的喧嚣和拥挤，住在这里，一定有回归大自然的亲切感。人类从远古的大自然走来，是自然之子，人类的本性是贴近大自然的。我曾经写过一本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对20世纪以来日益加剧的全球生态危机进行了严肃的反思，批判了工业文明时代人对自然的征服和掠夺行为，阐述了一种新的文明境界：人重新回到自然的怀抱，和自然融为一体，共生共荣，和谐发展。我们希望这样的观念能成为21世纪人类的共识，全人类共同来建设我们美好的家园。事实上，在世界话语中，在国际学术界，生态哲学、环境哲学、大地伦理学、生态伦理学，都已成为当代的“显学”，是诸多国际会议的主题。而“自然”、“生态”、“环境”、“环保”、“不可再生资源”、“可持续发展”等，在当今更是成为各种媒体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之一。人们在严峻的事实面前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质疑：我们为了丰裕的物质生活无休止地向自然界索取，掠夺自然界，耗尽了自然资源，破坏了自然环境，从根本上摧毁了人类长久、健康生存的条件，如果这是合理的话，那么我们生存的目的和价值何在？我们对子孙后代的责任何在？看着王子山麓的小木屋，我想起太平洋彼岸、美国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郊外的一间小木屋。那是19世纪上半叶美国早期环境思想家亨利·大卫·梭罗花了20多美元在瓦尔登湖边的树林里盖的。梭罗与自然为伴，独自一人在这小木屋里生活了两年多时间，写下了200多万字的生态笔记，以及环境思想史上的经典——《瓦尔登湖》一书。我怀着朝圣的心情，曾两次到瓦尔登湖畔的梭罗小木屋旁静思，也曾在瓦尔登清澈、洁净的湖水中畅游，追寻梭罗对自然的敬畏和仰慕。当年梭罗离开喧闹的康科德镇来到湖边索居时，多数人不理解他。梭罗则在湖边发出哲学家的追问：“为什么我们应该生活得这样匆忙，这样浪费生命呢？”是的，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狭窄的空间和种种压力中，荣或辱、乐或忧、成或败、居庙堂或者处江湖，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生活的意义？面对大自然，面对王子山，我释然。王子山，我会再次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