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贫困生,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身负贫困的重荷行走于大学校园,虽同在蓝天下,荣为天之骄子,却不敢展示自己;他们鄙视金钱,却又以金钱作为衡量成功的标尺;他们敏感而自尊,却又必须得接受别人的资助。彷徨于都市的繁华与自身的困窘之间,徘徊于内心的渴望与条件的局限之间,挣扎于别人的援助与尊严的捍卫之间,体味于校园的喧闹与心头的落寞之间。他们尴尬地行走,小心地应对,贫困一路相随,走得辛酸而疲惫。

　　这是一组任何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中国公民看了都会深感沉重的数字:目前,我国全日制本专科在校生约560万人,贫困生超过150万,其中特困生近90万。截止到2001年5月底,全国共有17万名大学生签订了国家助学贷款合同,总额在12．6亿。但是,已签订合同的人数只占申请人的31%左右,相当多的贫困生没有选择这一方式。有关人士认为,心理障碍是原因之一。

　　媒体报道,出于强烈的自尊,贫困大学生小良为攀比高消费逼得父母卖血;一些女大学生为摆脱贫困去了一些不良场所。云南大学学生马加爵连杀4名同窗的极端个案披露后,贫困大学生的“心理危机”问题似乎一下子浮出水面,引起众人瞩目。

　　缘于此,记者奔走于省内各大高校,采访了部分贫困生。听着这群在旁人看来自卑、抑郁、偏激、敏感的学生的辛酸故事,真切地感受到的是他们对尊重、关心、友情、亲情的渴望。在他们年轻的胸膛里,同样奔涌着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理想的追求。

　　父亲意外去世后,我从“小公主”沦落为“灰姑娘”,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开始看懂了人情世故,性格也由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寡言,对外界始终抱着戒心

　　贵州大学勤工助学中心贴着一副学生自己撰写的对联:困难艰苦不可怕,自强自信不自卑。小玲就坐在那副对联下等着我。

　　“16岁之前我是公主,16岁后我就成了灰姑娘。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小玲是贵大“爱心家教”的成员,有一双抑制不住神采的眼睛和一脸可爱的微笑。

　　“我出生在一个小康之家,父亲是客运司机,母亲做些小生意贴补家用。因为是幺女,我从小就特别调皮,老师给我取了个外号‘女孙悟空’。我16岁时,父亲因车祸去世,家里的台柱子一下子倒塌了,还沉浸在悲痛中的母亲独自为油盐柴米日夜操劳着。我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家庭的变故让环境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我从“小公主”沦落为“灰姑娘”,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开始看懂了人情世故。以前活泼开朗的个性变得沉默寡言,对外界始终抱着戒备之心,不愿走出自己构筑的心灵小屋,总怕再次受到伤害。”

　　说到这里,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为了让我今后有个好出路,母亲坚决让我考大学。由于精神压力太大,第一次高考前严重失眠了两个月,结果一败涂地。闲言碎语接踵而来,母亲顶着各种压力让我复读,我逃也似地跑到外地复读。直到第三次高考,我才如愿跨进了大学校门。

　　“大学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可最靓丽的色彩不属于我。我是大学里的贫困生,没有手机,没有漂亮衣服,不能请人大吃大喝,因而不能融入他们的生活,原因很简单,我没钱。我从不主动与同学交流,上课时永远都坐同学们远离的第一排,永远板着脸。室友提议改善伙食,我就编出各种理由拒绝参加。有一次,同学送了我几件御寒的棉衣,室友轻声议论,我就把她们大骂了一通,只为了保护我那点可怜的尊严。

　　“可有一个女生,她毫不理会我的脸色,主动关心我。她对我说:虽然你外表冷漠如冰,但内心却有火一样的热情,你需要友情来中和冰与火。她的话轰然一下就摧垮了我的心灵堡垒。从此,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当我把压抑多年的心里话对她倾吐出来时,我觉得轻松愉快极了。在她的帮助下,我走出自己的心灵小屋,重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温暖和五光十色。”

　　幸运的小玲在记者的视野里消失了,一种平和、温暖的感觉让记者相信她的人生之路一定会越走越平坦。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起那位资助我的阿姨,想起在外打工供我上学的大妹和只读了一年书就回家干农活的小妹,想起家中年迈的爷爷奶奶。我觉得我欠他们太多

　　与有母亲支撑的小玲相比,文乐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他是孤儿,并且还有两个妹妹。

　　在隆冬的寒风中,他向记者走来,外穿一件破旧的中学校服,内套一件洗薄了的T恤衫。生活的艰辛使这个不到20岁的少年眼角过早出现了皱纹,头上也钻出了少许白发。他说他只有一件毛衣,要等到最冷的时候才穿。

　　“我3岁丧母,9岁丧父。母亲走时,小妹还不到1岁,爷爷奶奶收留了我们。村里出证明,学校免杂费,两个叔叔再七拼八凑出点钱,我才读到初中毕业。中考时我得了全县第一,可师范嫌我个矮,没录取我;中专要我,我又没钱读。我要复读考高中,两个叔叔强烈反对。家境本来就不好的他们供我读到初中已经很不容易,家中缺劳力,我这么半大的小伙子在农村已是个大劳力了。可是,从小我就爱读书,让我放弃,太难了!”文乐面无表情。

　　“后来,我们镇上的书记看我可怜,就帮我出了学费。家里反对我读书,不再给我米油菜,我就东一家、西一家地去借米、讨饭。自己做饭时,一斤菜油我能吃上一个月。也不知怎么就熬过了一年,考上了县城一中。我不顾家人反对,卖掉了父亲留下的老牛,得了600元钱。学校知道我的情况后免掉了我的杂费,可交完各种费用,我的荷包里只有200多元了。到11月,只剩30块钱了,我只能一天吃一顿饭,整天饿得昏沉沉的,胃里像钻孔一样难受。

　　“就在绝望之际,奇迹出现了。我收到一位贵阳阿姨的信,她说她会每月资助我150元,直到大学。拿着信,我仰天长叹,泣不成声,感激上苍对我的怜爱。后来我才知道是我一位在贵阳的老乡把我的情况告诉了这位阿姨。考上大学后我又得到了西部助学工程的资助。每当夜深人静时,我就会想起那位资助我的阿姨,想起在外打工供我上学的大妹,想起只读了一年级就回家干农活的小妹,想起家中年迈的爷爷奶奶,我觉得我欠他们太多的债,这些债,压在我的胸口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所以,我不能向生活赊求太多。同学有手机,穿名牌,我只能压抑欲望,尽量不求人。从小到大,我没买过一件衣服,吃过一口零食。衣服是别人送的,能吃饱饭已是我最大的幸运。我麻烦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已没有那么多能力回报他们。”

　　文乐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从头到尾都那么冷静,就像在讲述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可记者真切地感受到他压抑情感的痛苦。文乐,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吧!年轻的生命不该承受如此多的沉重,合理的发泄会得到心理的平衡。

　　与他分手后,我愤怒,空虚,孤单。一面是自己被欺骗的伤口还在淌血,另一面是同学们越传越难听的谣言和鄙夷的眼神,我也不想去澄清什么,一种真空似的处境让我几乎发疯

　　初次见到叶子是在一年前的一次班会上。那本来是为提高学生普通话水平而设的演讲活动,美丽而哀伤的她却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讲述父母不和的心酸故事。记者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而台下却传来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不屑笑声。

　　随后在那个大学校园里常看到装扮时髦却形单影只的她,听到关于她的各式版本的传言。

　　有同学说,她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家很穷,刚进校时她只有三套旧衣服,半年后就全身名牌,原因是她不停地换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们都很大方;另一位说,她的一个男朋友的老婆还找到寝室来,骂她不要脸。还说,她从来不在寝室住,经常逃课,却总能奇迹般躲过系里的责罚;她乖乖女的外貌欺骗了很多人。总之,一提起她,同学们一脸不屑。一位女同学告诉记者,大学一年级时,她们关系还挺好的。可是有一天突然听到她打电话凶巴巴地命令母亲寄钱给她买手机。这位同学知道她家并不富裕,很反感她如此虚荣,从此不再理她。

　　记者再三约见终于与她见了面。在西餐厅休闲、柔和的背景音乐中,她始终无法放下对外界的戒备,尽管她笑容可掬。

　　“从来没有人想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从来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你。其实你很需要别人的关心和理解,对吧。”

　　她不语,突然把头扭向窗外。那一瞬,记者看见了她眸子里晶莹的泪光。

　　“其实,我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无耻,那么坏!”她咳了一下稳定自己的情绪,忍住马上要滑落的泪珠,“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父亲婚外恋,经常爆发家庭战争,我很害怕,只有一个人端着小凳子,跑到阳台上去拼命看书。6岁那年,父亲死于意外,母亲在我上初中时嫁给了继父。原本我以为又可以找回一点父爱,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儿女,哪顾得上我呢?”

　　说起父亲,她仿佛感到了温暖,可爱的微笑挂在脸上。“可能是太缺乏父爱了,我潜意识里就对成熟稳重的男人有好感。稳重、爱我、宽容、有一定经济能力是我选择男友的基本条件。可是我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她低下头,语气有些低落。“他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公务员,在我大学一年级时走进我的生活。他很爱我,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所以同学们奇怪我怎么突然变富了。那段时间我陷入了疯狂的恋爱中,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经常逃课,夜不归宿。可世事弄人,一年后他的妻子到寝室找我,我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受人唾骂的第三者,原以为的幸福像被撕下面具的小丑,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讽刺和屈辱。她妻子是个明理人,我们平心静气地进行了交谈,我诚恳地给她道歉并向她保证再也不见那人。

　　“与他分手后,我愤怒,空虚,孤单。一面是自己被欺骗的伤口还在淌血,另一面是同学们越传越难听的谣言和看我的鄙夷眼神,我与他们越离越远,我也不想去澄清什么,一种真空似的处境让我几乎发疯了。我哭着向母亲倾诉,母亲也只有难过地哭。她觉得是她没能力给我父爱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哥哥要去教训那人,被我拦住了。后来,我参加这个小城市的选美获得了名次,围在我身边的男人就更多了。我没有理他们,现在的这位只是我的第二个男朋友。可同学们不知情,铁定相信所看到听到的,有关我的谣言越说越难听,最后我被他们彻底排斥了。

　　“后来,那人又来找我,问我现在的男友对我好不好,还说他12月份离婚,问我可不可以和他重新开始。虽然我还爱他,可我不能背叛现在的男友。我住在男友家,他妈妈对我也很好。是他重新给了我家的温暖,所以我决定明年毕业后就结婚。”

　　记者说:“你才20岁,不着急嘛!”她叹了口气,目光哀伤而坚定:“你不知道,一个即将毕业的大专女生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是多么彷徨无助,我只想找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在结束对这些贫困学生的采访时,一个女孩对记者敞开心扉:“我们穷,但贫穷不是错。我们不需要同情和施舍,我们需要爱和尊重。”

　　贵州大学农学院教师蔡菲说:“与贫困生交谈得特别注意,一不小心就会伤了孩子的自尊心。我很想帮助他们解决些问题,可他们不愿说,即使说了,过后的沉默会让人更难受。这些贫困生大多来自偏远落后的山区,其余的就是城市下岗家庭子女和单亲家庭及家庭发生变故者。他们都很乖,很听话,学习也努力,可他们心理负担太重。”

　　有调查显示:76．3%的贫困生认为贫困对学业形成较大影响,54．3%的贫困生沉闷抑郁,32．4%的贫困生觉得羞愧难当。心理状况直接影响到学习状况,贫困生的学习呈现两极分化。

　　一位教育界人士指出,贫困生的心理障碍有多种诱因。由于绝大部分贫困生都来自偏远落后的农村,文化环境和教育条件的相对落后导致了学生的综合素质不乐观,个性缺乏充分发展。市场经济条件下的高等学府无法成为世外桃源,大学生中不时流行的各种消费热点,无疑给囊中羞涩的贫困生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人际关系变得势利而冷漠。新旧体制转型期的高校毕业生分配制度尚不够完善,人才市场的择业竞争还存在不公之处。这些都给贫困生带来了很大压力。贫困生没有父母可依赖,而一些善意或炒作的资助活动,由于方法不当,虽然贫困生得到了物资帮助,却受到了心灵伤害。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就很可能使贫困生产生心理障碍。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省内大部分高校针对大学生而设立的心理健康咨询中心名存实亡,有的大学甚至根本就没有。通常学校是在新生入校时开展一些心理讲座,缺乏一对一的心理辅导。

　　在省内心理学界享有较高声誉的贵州师大心理健康咨询中心的何克老师,对贫困生倾注了很深的感情。同样出身寒门一路蹒跚走过的他说:“贫困是一个很沉重的字眼,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那种无可逃避难以忍受的生存艰辛。人们总是对贫困生说,你不能自卑,不能偏激,可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有当贫困生拥有更多求生的技能更多发展的机会时,他们才能对未来充满希望,才能摆脱心理的贫困。所以我们要在为贫困生设置勤工俭学岗位的同时,融入一些能激发他们自信的元素。”

　　所幸,大部分贫困生都能坦然地面对现实,积极勇敢地应对生活的艰难困苦。他们用顽强的毅力、惊人的勤奋,筑起了励志人生的精神脊梁。“爱心家教”的学生们为下岗工人的孩子树立起了一个自强不息的典范,又通过帮助弱势群体看到了自身的价值,激发了自信心。贫困生们渴求更多类似的活动,以告别空洞的说教,点亮心灵之光,在给他们创造改善生活的机会的同时,打开他们的心扉。(文中人均为化名)

　　作者：罗梅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