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拆除城市“炸弹”

　　天原化工厂氯气泄漏爆炸成为该市解决城区污染难题的推动力

　　重庆搬迁污染企业的模式将为其他工业城市提供一个样本

　　“我们决不能容忍‘定时炸弹’继续存在！”

　　——重庆市长王鸿举

　　“天原化工厂爆炸事件对我们的教训太深重了，不仅要加快搬迁进度，还会增加搬迁企业数量，可能将搬迁的面扩大到主城区所有的化工企业。”

　　——重庆市经委一位官员

　　“重庆终于要全面拆除‘城市炸弹’了，这非常不容易。重庆的经验必将给国内其他工业城市提供借鉴。”

　　——重庆市人大代表丁小中教授

　　4月23日中午，重庆嘉陵化工厂那些积满粉尘的烟囱不再冒黑烟。

　　董家溪的天空不再漂浮嘉化厂的高锰酸钾粉，空气中不再有来自嘉化厂的氯气、盐酸和硫化氢的刺鼻恶臭。阳光以少有的宁静和明澈，照射在这个化工厂周围十万之众的居民区、大学、中学、小学，照射在那些奔跑的孩子们鲜花一样的脸上。

　　这个冒了几十年有毒废气，重庆市前后七位主要负责人十几个批示也奈何不了的嘉陵化工厂，终于在“邻居”天原化工厂4月16日震惊全国的氯气泄漏爆炸案后，停止运转最后一个产生有毒废气的车间。重庆市政府称今年它将和另外五家重污染化工企业一起，彻底告别重庆主城。

　　生活在毒气中的居民

　　化工厂夜间排放氯气时，睡熟的孩子常被熏哭

　　这真是难得的一天。董家溪的居民们像举行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家家户户打开了长久封闭的窗户，不再担心恶臭的气体在半夜里把他们熏醒。

　　这是一些被盐酸、氯气等酸性化学废气腐蚀得酥脆的钢窗。透过窗户看去，百米外就是嘉陵化工厂，成千上万袋化学废料从那里一路堆到董家溪低矮破旧的居民区附近。一条水沟流经这里就被废料染成了紫红色，这些水先是注入嘉陵江，然后流进长江。

　　离化学废料堆150米左右就是董家溪小学，正有一个孩子趁着中午放学一路兴奋地跑过来，因为他听说记者来采访化工厂污染了。

　　“大哥哥，你看我身上还有红点点呢。嘉化厂关了，妈妈说我的皮肤就不痒了。”这个叫刘鹏程的10岁小男孩非常开心地告诉记者。

　　他乌黑的眼睛望着不远处嘉化厂的冷却塔和反应罐出神。邻居张巧云大姐怜惜地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是在嘉化厂的氯气和盐酸中‘熏’大的。”

　　刘鹏程的父母介绍，嘉化厂在夜间排放氯气和盐酸时，孩子经常被熏哭，有时还叫着“胸闷，头痛”，有一次小鹏程在闻到氯气臭味时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医生说是氯气轻微中毒。

　　小鹏程的胸、肚子、大腿上都有不少红色小点，董家溪的居民们介绍，这里的很多孩子都有类似症状，居民们认为嘉化厂排放的有毒气体和粉尘是罪魁祸首。

　　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孩子。63岁老居民谭文辅，用哮喘药喷着鼻子，喘着粗气。“这气管病就是嘉化厂的毒气造的孽。以前晚上嘉化厂偷偷排出毒气，我一闻到就晕倒，已经晕倒过几十次了。”

　　50多岁的慕明辉也对嘉化厂耿耿于怀：“20多年前，我差点因为嘉化厂排出的毒气死掉。”据慕回忆，那天正是大雾，他匆匆赶着去上班，突然闯进了一堆凝结着氯气的雾中，他立即感到胸闷，无法呼吸。他大喊救命，然后一头栽倒在地。附近的居民用湿毛巾捂着鼻子冲进氯雾阵把他救了出来。

　　曾经数次因污染问题与居民们一起上访的中年妇女游遵义，指着破败的居民房感叹：“人家都说毒气已经把董家溪变成癌症高发区。如果没有政府喊停，我不知道会早死多少年。”

　　“读四年(书)，减十年(命)”，这是流行于重庆工商大学B校区的一句黑色幽默，这里的三千多名师生也是嘉化厂废气的主要受害人群。

　　站在该校区北门，百米之外嘉化厂低矮林立的烟囱、残缺破旧的冷却塔、腐蚀严重的瓶瓶罐罐，可以一览无遗。“我希望它再也不冒烟，我盼了四年，要毕业了才等到。”重庆工商大学财政金融学院的一位张姓女生十分感慨。

　　据了解，因为严重的污染，该校区不少教师把住宅从校内搬到了校外，还有一些学生因此转学和退学。

　　重庆工商大学2002年所做的《B校区环境空气质量评价报告书》中说：2000年以来，嘉化厂排放的氯化氢(盐酸)、氯气多次污染校园，导致上课中断，学生因此冲出教室抗议。

　　该报告还称：嘉化厂排放的酸性有毒气体不但损害了师生健康，还严重腐蚀校区的仪器设备和电脑电器等用品。

　　《报告书》中还列有2001年夏天该校环境科学工作课题组的一个检测结果，表明：校区周围的大气环境质量达严重污染级，主要是氯化氢污染，按日均浓度标准计算，越标倍数平均达1130.4倍！氯气的污染日总平均值超标达15　.3倍，工业粉尘与二氧化硫的排放也属严重污染级。

　　重庆市环保局早在2001年的有关报告中就指出，由于工艺落后，设备陈旧，嘉化厂不可能控制氯气与氯化氢的大量泄漏。

　　事实上，嘉化厂有毒气体泄漏所带来的空气污染早已不再局限于附近的大学和居民区。

　　重庆工商大学副教授、曾力争关停嘉化厂的重庆市一届人大代表和江北区六届政协副主席王志群指出，因为嘉化厂和天原化工厂一样处在居民密集区，当东风刮起时，其有毒气体就飘进B校区；当南风刮起时，有毒气体能直接影响到江北区政府；当北风刮起时，有毒气体就会越过嘉陵江飘入重庆最繁华的渝中区。而据新华社报道，在4月16日天原化工厂的氯气泄漏爆炸事故中，毒气被风吹向沙坪坝区，越过嘉陵江，导致江对岸的化龙桥一带近10万人紧急大转移，使平日人流密集的沙坪坝步行商业街和三峡广场空荡无人。

　　搬迁污染企业何其难

　　7位领导19个批示没拿下一个嘉陵化工厂

　　严重的污染终使嘉化厂与附近居民的矛盾激化。

　　2000年7月13日至15日，董家溪居民堵住了嘉化厂大门，要求嘉化厂立即停止污染。据居民游遵义回忆，当时上千名居民顶着烈日，愤怒地站在厂门口，诉说着污染给他们造成的痛苦。此事惊动了江北区政府，经协调，嘉化厂负责人李守昌当着居民的面承诺：立即减缓氯气和粉尘污染，于当年12月底以前对所有工业废渣实行密封，建好污水处理池。

　　但嘉化厂没有信守承诺。重庆市环保局有关报告显示，2000年11月8日、9日夜间，嘉化厂有毒气体严重泄漏，渝州大学(现重庆工商大学B校区)师生群情激愤，教职工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吁，并于当年12月15日，给时任重庆市长的包叙定写了一封信，共有5000余名师生签名。

　　2001年1月13日，包叙定在这封信上作了态度坚决的批示，要求有关部门拿出办法，治理污染、改善环境，防止有毒气体泄漏。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顺利。

　　记者通过有关途径查阅档案资料发现，从包叙定对此事作出第一个批示至同年8月14日包叙定作出最后一个批示，七个月时间里共有7位重庆市委市政府重要官员作出了19个批示，有关部门还组成了联合督查组推动落实市长批示。政府各部门的联席会议曾决议要求2001年8月15日前，对嘉化厂污染最严重的氯乙酸和氯化钾电解车间要有实质性进展和明确解决办法，在当年底前全厂停止生产。但最后，这些决议都无法落实。

　　一位熟悉内情的前任重庆政府官员指出，嘉化厂职工如何安置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是直接影响这么多批示最终无法落实的原因之一。2001年7月19日上午8时30分，嘉化厂职工近400人聚集江北区政府，要求落实工厂停产后的生活出路问题。

　　“这不单是当年关停、搬迁嘉化厂的难题，也会是以后关停、搬迁重庆主城其他化工企业的难题。”该人士称。

　　2001年12月13日，由包叙定主持的重庆市政府第97次常务会议决定，嘉化厂两个污染车间的搬迁要在2003年底完成。

　　在此期间，江北区政府也开始考虑嘉化厂的具体搬迁工作，但资金问题成了搬迁的重要困扰。嘉化厂提出，要动迁嘉化，江北区政府至少得拿出2亿元预算，而江北区每年的财政收入不到1.5亿，“一年不吃不喝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江北区一位环保官员说。

　　于是，江北区政府开始考虑融资，最初欲找上海一家投资公司融资，后来又赴十个县市的有关企业谈合作事项。但嘉化厂的搬迁和治理进展缓慢，直到去年7月，嘉化厂一期搬迁才在重庆荣昌落地。去年底，两个有毒车间中的一个停产，另一个有毒车间原计划在今年六月停产，天原化工厂的爆炸使它提前停止运转。然而，这已是“2003年底全部搬迁”嘉化厂这一期限四个月后的事情了。

　　在一次会议上，重庆市政府的一位官员深有感触地说：“嘉化厂彻底离开主城区的时候，有必要搞一个告别仪式，我们来给它送行。”

　　“像嘉化、天原这种需要搬迁出主城的重污染企业，在市内有78家。”重庆市经委投资与规划处副处长徐东林说，嘉化厂曲折的搬迁过程有一定的普遍性和代表性。由于历史和地理条件的限制，重庆的化工企业大部分分散于主城长江、嘉陵江区域，尤其是长江的茄子溪至朝天门江段和嘉陵江的井口至朝天门江段两岸，精细化工和橡胶加工居多，当时基本处在重庆郊区，随着重庆的城市扩张而在近一二十年被纳入主城区。现在，污染比较严重的化学反应型大企业就有25家，此次出事的天原化工厂便属此列。而嘉化厂问题其实远比天原厂受人关注，农丰化工厂则因处在重庆多家水厂的取水口上游，直接影响重庆饮用水质而屡遭曝光与质询。

　　“政府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是做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徐东林解释。

　　徐认为制约这些重污染化工企业搬迁的最大障碍是资金。　“这些厂大多赢利不多，有的还在亏损，他们自己拿不出钱。重庆市政府财政紧张，也拿不出钱。”据一位知情人士称，重庆如果想把所有重污染化工企业搬出主城，大约要花150亿！这是重庆市政府几年财政收入的总和。

　　另外，企业人员安置问题、搬迁后造成的企业经营风险都使重污染化工企业搬出主城区成了“不能完成的任务”。

　　爆炸之后的企业搬迁

　　明年内有18家化工企业必须退出重庆主城区

　　天原化工厂氯气爆炸事故成了解决问题一个契机。

　　嘉化厂停产之后，门前冷落，只有东风大卡车偶尔进出，这是在转移一些还有使用价值的生产设备。一位工人说，他们还要清理厂区地面，铲除各种化学垃圾，以便将来在这里修建花园住宅小区。

　　长陵化工厂和嘉化厂紧邻，年产5000吨剧毒物氯化钡。1998年，这种只要0.1克就可以使人死亡的物质被怀疑泄漏进了嘉陵江，好在市政府及时采取一系列抢险整治措施，才未发生安全事故。市环保局有关负责人说，“长陵化工厂也是主城区的一颗定时炸弹，应该搬走”。4月16日下午，这家工厂也被紧急叫停。据了解该厂将搬迁到彭水。

　　这恰好和现任重庆市市长王鸿举在刚刚结束的重庆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表示遥相呼应：“我们决不能容忍‘定时炸弹’继续存在！”王鸿举明确指出，明年内有18家化工企业要退出主城，即已经完成搬迁的黄桷坪电镀厂、长江化工厂、朝阳化工厂及正在实施整体搬迁的15家化工企业。

　　事实上，根据重庆市经委的《重庆主城区化工企业‘退二进三(退出第二产业，引进第三产业，记者注)’专题规划》，安排明年内完成搬迁或治理的还有重庆巴山橡胶厂等12家，另有七家安排在2008年内搬迁。原来在规划名单中没有定下搬迁时间的天原化工厂，也因为这次氯气泄漏事故而将提前于2005年搬迁出主城区，初步拟定迁至重庆市万州区。

　　据了解，列入《规划》名单的企业有的已全面动迁，有的做好了搬迁的前期准备工作。对此，重庆市经委一位官员称：“天原化工厂爆炸事件对我们的教训太深重了，不仅要加快搬迁进度，还会增加搬迁企业数量，可能将搬迁的面扩大到主城区所有的化工企业。“

　　《规划》称，这些化工企业搬迁后主要集中在长寿化工园区、涪陵化肥工业园区和万州盐气化工园区，结束长期“散、小、乱”的状态，形成集中化、规模化格局。在重庆市政府看来，搬迁是重庆化工行业的一次凤凰涅　。

　　钱从哪里来

　　城市黄金地段与郊区的地租级差将提供搬迁资金

　　一次爆炸可以促使重庆市政府下决心尽快外迁重污染化工企业，但爆炸却不能为搬迁提供金钱。重庆怎样解决资金之困？

　　“主要有三个办法，一个是向国家要钱，一个是向银行融资。但我认为，最主要的还是通过市场手段，目前我们在尝试的做法就是利用地租级差。”徐东林说，这些化工厂处在主城区，大多数是黄金地块，地价很高。而以后要搬过去的工业园区处在相对偏远的地区，地价很低。搬迁可套现一笔非常庞大的资金作为搬迁费。

　　徐东林的设想已经有了实际的例子。这次嘉化厂等化工企业的搬迁，已通过重庆城投集团获得2亿－3亿的融资，以后嘉化厂这一块地皮将被打造成商业区和居住区。

　　重庆房地产界一资深人士赞同这种获取资金模式，但他同时指出，市民可能对化工企业有心理阴影，购房者会对沉积在厂址的化工废料有所担心，这也正是地产商融资的顾虑所在。

　　另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是，这些企业会不会把污染带到搬迁地去？

　　这种担忧并非多余。《重庆商报》去年11月间报道，嘉化厂部分设备搬迁到荣昌郊区后，照样在那里污染。

　　对此，当了十五年重庆人大代表、曾为农丰化工厂搬迁问题呼吁了十年的重庆大学教授丁小中表示：污染没有主城区与郊区之分，没有此省与彼省之分，搬厂不能搬污染。

　　丁小中说，搬迁并非所有化工企业的出路。哪些厂能搬，哪些厂可以改产，哪些厂必须停掉，必须经过科学的论证，拿出翔实的数据和依据。

　　丁还提出，为了抑制这些厂家在搬迁后继续污染，还可以设计一些相关制度，如在搬迁融资时加上反污染条款。

　　丁小中仍然对农丰化工厂的搬迁不能释怀。“农丰”在10年前还不是一个污染特别大的厂。当时，政府准备投数亿元扩大生产，人大代表们坚决反对，认为应把农丰化工搬出主城区，但政府还是决定扩产。现在农丰化工的搬迁成本比十年前高了许多。“给它的搬迁费和治理污染所产生的成本远远高于它所产生的效益，真正的得不偿失啊！”

　　“重庆终于要全面拆除‘城市炸弹’了，这非常不容易。重庆的经验必将给国内其他工业城市提供借鉴。”丁小中教授在采访结束时说。

　　存在“城市炸弹”的并非一个重庆。就在天原化工厂爆炸没几天，据新华社报道，在4月20日当天分别有北京怀柔、江西南昌、江苏扬州三城出现有毒化学气体和化学物质的严重泄漏。另据了解，去年下半年以来，国内发生过化工厂失火、有毒气体泄漏及爆炸事故的大中城市，就有南京、沈阳、杭州、武汉、长沙、宁波、郑州、长春、东莞、锦州、常州、襄樊、湘潭、铜陵、张家口，以及上海的嘉定和北京的大兴等。这些工厂，这些“城市炸弹”，你不知道它们的导火索何时会被点燃。

　　所以，重庆的这次化工企业大规模搬迁就更变得令人期待，更如丁小中所言的那样显得艰难而意味深长。

　　采写／摄影：本报特派记者　傅剑锋

　　图：

　　重庆江北区主要污染企业分布图制图／何云

　　董家溪居民家的防盗窗安装才两年，已经被嘉化厂排出的废气腐蚀得锈烂不堪了。

　　化工厂废气使这个小男孩老是全身发痒并出现斑点。

　　董家溪居民区外就是嘉化厂堆积如山的化工废料。流经这里的水顿成紫红色。

　　从工商大学北门可看到嘉化厂的烟囱立在城市高楼中。该厂正在搬迁，按规划，以后这里将成为住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