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桢武

　　走进这个小村庄，心里不能不蒙上一片阴影，尽管这个山村因为出过一位文化名人而渐为人们所知晓，但我依然感觉到沉重，因一个人的命运，他一生的被人所误解。

　　“张竞生博士故乡”，这块不起眼的路碑静静地立在路旁，这里是广东饶平县大榕铺村。一百多年前，文化怪杰张竞生诞生在这里。那天，我沿着一条山路，寻找着张竞生居住过的，曾经栖息着一颗不安的灵魂之所。旧寨园。张竞生的墓地在村旁的山坡上，墓碑为广东省文史馆立，上端嵌着博士头像。我到来时，墓前摆放着一束鲜花，大概有人刚前来瞻仰过。这是一位差不多被人遗忘了的，整整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人物。

　　旧寨园在一片田野中，稻花飘香。一座普通的平房，里面陈列着张竞生的遗物和图片。前庭植着各种果树，龙眼、菠萝、荔枝、芭蕉……朋友为他的庭园定名为“绿窝”，他接受了，这与他崇尚自然的哲学思想不无干系。

　　上世纪20年代，张竞生因一场论战而名震全国，那时他任北京大学哲学教授，他在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连续发表了《爱情定则》、《美的人生观》等文章，提出爱情是有条件的，可以比较，也可变迁，夫妻仅是特殊的朋友。旋即在学术界展开了一场持续数月的大辩论。当时，鲁迅对张竞生的惊世骇俗的观点持赞赏态度，他认为张竞生的“开放”可以略微惊醒那些自以为大功告成的改革家们的“金黄色的好梦”，从而悟知启蒙革新之路正长。从这一点上说，张竞生无疑是一位拓荒者，因而，作为一位社会学家，他的某些属于思想性范畴的叙述，在特定的背景下，被认为不合时宜，甚至被误解便不足为怪了。他后来公开出版的《性史》一书，刊登了对性的最初体验的文章。他在《美的社会组织法》一书中对情人制社会作了设想和铺陈，都引起轩然大波。张竞生的地震性的冲击使他在文化追寻上过早夭折，人们忽视了这仅仅是一种学术观点，因其与现实有着太大的距离。

　　张竞生的一生有过几次转折，他早年投奔孙中山，辛亥革命后，曾任南方议和团秘书，参与同清廷席代表袁世凯的周旋。可以说，他是从一位革命家跨向社会学家的。他曾两度赴欧，获得里昂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醉心于欧洲浪漫派和自然主义历史的研究，尤其向往卢梭和狄德罗，他认为在法国，卢梭是第一个指出法国艺术的缺乏生机，而以性感描写作为革新小说的人，卢梭无疑是浪漫派先锋。在法国，张竞生率先翻译了《忏悔录》，并很快介绍到国内，当时的世界书局连出了三版。然而，张竞生并非一头扎进自然主义的深渊中而不能自拔，他说，“我们崇尚情感，但不必去蔑视理智”。在他的著作中，我们更多的是感知到强烈的智性色彩。很早以前，他在《一种新社会》中便提到，社会建设的基础，固然在物质，而其表现的方法则有二种，一为由物质直接影响而成，二为由物质升华为精神，而这个精神转而统御物质。他的某些论述在我们今天看来，不失为先觉者。

　　一个世纪以后，当我们重读张竞生的时候，就会发现对于这样一个人物的过早论定导致了某些损失。张竞生学成回国后，家乡父老聘请他任潮州金山中学校长，这个时候他曾给广东省长陈炯明写信，呼吁避孕节育，限制人口，这一观点的提出比马寅初早了整整20年，但没有得到回应，他的呼唤显得极其苍白，甚至加深了人们对他的误解。可以说，他人生中的很多细节，都不断被曲解。

　　晚年的张竞生回到了家乡，回到他的故园，或许只有这个“绿窝”能给他以心灵的安妥。他要在旧寨园安置他晚年的生活，很有归隐的意思。但是，以他的经历和志向，一位曾显赫一时的文化名人，他能安于一隅以终吗？张竞生并没有停止他的思考。偏僻的潮汕农村，给他提供了深入调查的机会，他的“实业救国”的思想正是在这个时期形成，旧寨园成了他的实验基地。他培育了优质水果良种，遍植于家乡一带。他在《忆故园》一文中说：“故园中的玉兰与溪岸上我所种的千余株柑桔的花香，弥漫于溪流，于山间，与月光之下……”他用优美的笔触，描绘了乡居的愉悦，这是他的一种精神回归，他在与大自然的对话中得到了慰藉。在他的家乡，张竞生的行为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并富传奇色彩。他主持开筑公路，兴办林场，引进国外良种，创办农业职业学校，开发温泉浴场……可惜的是，他晚年的思想没有构成大的理论体系，也已不可能再在全国产生影响。在那个特别的时代背景下，他同样难逃冲击。1969年，他被以“战疏”的名义送到另一个小山村，住进牛棚边的一间草屋，没有亲人陪伴，在草屋里度过他生命最后四个月的时光。

　　张竞生无疑与一个时代产生了错位，当历史把这个齿轮重又矫正时，我们发现，哲人的思想火光是何等的耀眼。那天，我乘坐的小车在张竞生家乡大榕铺村沿着公路行驶，宽阔的山村水泥公路，沿途看到的规格化的水果树长廊，很有规模的乡镇工业区，还有亮丽的乡村，不能不令人感慨不已。张竞生所设想的乡村面貌，今天都已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

　　张竞生在家乡的开创性的实验，在当今已被发挥到了极致，从中印证了张竞生思想的某些正确之处，这也是一代哲人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

　　旧寨园留给我们一处瞻仰张竞生博士的去处，它也已成为一种文化象征。但愿对于文化的尊重，不再是沉重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