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记者　葛如江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天真烂漫的花季，本应在课堂上接受教育。然而，宿州二中某班的亮亮和小航却不愿上学。他们白天四处游荡，或打游戏机来打发时间

　　“一想起上学，就好像有一座山从我头上压过来，我感到很恐惧。”谈到上学，亮亮的眼神一下子黯淡起来

　　在他们班里，有近20名学生转学、辍学……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天真烂漫的花季，本应在课堂上接受教育。然而，亮亮和小航却不愿上学。他们白天四处游荡，或打游戏机来打发时间。

　　“一想起上学，就好像有一座山从我头上压过来，我感到很恐惧。”谈到上学，亮亮的眼神一下子黯淡起来。他转过脸去，不愿意让我们看到。

　　亮亮和小航曾是安徽省宿州市第二中学初二（1）班（现已升为初三）的学生。因为学习成绩差，他们长时间受到老师的打骂和停课等不公正待遇。心灵的创伤让他们无法留恋学校，初二未读完，他们就放弃了自己应该接受的义务教育。

　　其实，他俩并不是宿州二中仅有的两名休学生。当时，在这个80多人的班里，转学、休学、失学的学生多达18名，绝大部分是成绩差的学生；有7名学生曾被逼离家出走，另有7人被赶出教室，长达数周、数月不能上课。他们经常被骂为“猪”、“人渣”、“垃圾”等。这些所谓“差生”的家长，屡屡被老师“劝告”带孩子离开这所安徽省示范中学。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而宿州二中个别老师的做法，严重违背了最基本的师德要求，他们的行为给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无法弥补的“伤痕”。然而，宿州二中的有关领导认为，老师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方式方法不当。学生家长孟清则直言她的看法：“学校和老师不顾师德之要，为的是提高学校平均成绩，片面追求升学率。”

　　老师让学生投票选“差生”并在黑板上公布

　　首先发现学校老师对差生不公正待遇的是小洋的母亲孟清。2003年3月3日，她因有事到学校找儿子，偶然发现儿子没在上课，而是被关在一个杂物间里。经追问，才知道儿子已一个星期没上课了，上学期甚至基本没上课———不是在教室外罚站，就是被关在这个杂物间里！

　　与他一起被关进杂物间的还有亮亮等7名学生，他们少则一周，多的长达一个月没上课了。

　　小洋告诉妈妈，2002年11月中旬，仅仅因为在课间与同学换了个位子，以便和一个新生说说话，他就被班主任张颖老师“停了所有的课”，并被喝令“滚出去”罚站。

　　张颖是安徽某师范大学2002届旅游专业生，因为英语好，被宿州二中招进来，当年就担任初二（1）班的班主任。张颖说，当时这个班的英语成绩在全年级最差，作为班主任又是英语老师，很想把全班的英语成绩抓上去。

　　提起张颖老师，小航和亮亮都说她“挺厉害的”，英语单词背不下来就被她罚站，不让上课。罚站解决不了问题，便开始打骂学生，而且不分场合。

　　亮亮说：“她拿书朝我们头上砸，不是开玩笑，真的打得很疼。”

　　还有一次课间，张老师拧着亮亮的耳朵一直拖到磁卡电话旁，说：“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不愿看到你，打电话叫家长来把你带走。”

　　据学生自己介绍，当时他们是经过电脑选号进入二中的，学习成绩参差不齐，加上班级人数多达八九十人，上课时总有少数同学不认真听讲，影响课堂秩序。亮亮说，我们几个学生平常是调皮一点，成绩也不太好，但并不是张老师所说的那样差。

　　大约在2002年10月，对这些孩子自尊心伤害最大的是张颖的突发奇想：让学生进行无记名投票，选全班的“最差生”。第一次，选出了5个学生，亮亮在其中。“张老师将5个同学的名字贴到黑板的右上角，说是‘光荣榜’。”亮亮说，“那几天，我无脸面对同学们，不敢跟同学们说话，真想从此消失。”后来，张颖又搞了一次无记名投票，增补了4名差生。

　　从那以后，这些差生被剥夺上课权利一周至一个多月。他们每天按时到校，而到了学校就进了杂物间，中午和晚上依然和其他同学一样放学回家。他们不愿告诉自己的父母，而父母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被停课一个多月的亮亮说，张老师不仅不让我们上英语课，就连其他课也不让我们上。有一次上物理课，老师让我们几个出去。老师还说，是班主任张老师通知不让你们上课的，免得在课堂上影响其他同学。

　　在被停课期间，有好几次，亮亮找张颖老师商量，请求让他进去上课，保证上课认真听讲，好好学习，争取进步。但张颖不同意。他们想参加考试，答复是：“你们不用考，考了还会拉全班的成绩。”张颖对此给出的理由是：“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我无权让你们不上学，但有权不让你们上课。”

　　几个孩子向老师求情，得到的是他们已经听熟了的话：“败类、人渣！”

　　张颖还特别警告亮亮：“你还有合同在我这里，你要小心随时卷铺盖滚蛋！”

　　离家出走和奇怪的上学合同

　　2002年10月的一个星期六，张颖老师留下几个孩子，让他们背生词，背不出来不许吃饭，不许回家。从早上饿到下午4点，亮亮和另一个孩子实在受不了，偷偷跑回家吃饭。星期一早上，张颖把几个孩子的家长叫到学校，要他们“把孩子领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上了“光荣榜”，再加上被张老师拧耳朵，亮亮开始考虑离家出走。他说，那段时间在学校精神压力太大了，在学校天天过得不安心，不如出去。他和小强一拍即合。2002年10月10日上午，他俩坐上了到蚌埠的大客车，当晚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睡了一夜。在蚌埠3天，他们花光了50多元钱。无奈之下，小强只好把身上的一张磁卡以5角钱的低价贱卖了，并用这5角钱买了两只馒头。

　　亮亮说，到蚌埠后第二天，就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人与他们搭话，声称带他们去偷东西，然后三人平分。但他们最终没有跟去。

　　两个孩子的父母遍寻徐州、合肥、南京和蚌埠，最后在蚌埠铁路公安部门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

　　亮亮和小强的出走，并没有引起校方和老师的高度重视，更没有引起老师对这种粗暴教育方式的反省，从而导致学生再一次离家出走。

　　兰兰是个天性活泼的小女孩，她和其他两个女孩比较要好。有一次，同学问，你们怎么玩得这么好？兰兰随口说，我们是“幽灵组合”。没想到，这话传到老师耳朵里。张颖老师说，这是黑社会，并要她们写检查。

　　这事给兰兰打击很大。回家后她对妈妈说，实在不想上学了。妈妈为了不得罪老师，只好安慰女儿。但此后，兰兰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

　　更加严重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天课间时，兰兰拉着一个男生的衣服追问一件事，正好被张颖老师看到。一上课，张老师就让兰兰站起来：“把你刚才的丑事重演一遍。”并骂兰兰：“女孩子不知道羞耻，不自重，不要脸。”

　　放学后，兰兰给家长留下一张字条：“妈妈，女儿不孝，不能再孝顺您了，我走了。”

　　妈妈看到兰兰留下的字条时，已是晚上7点多钟，一下子惊呆了。幸运的是，另一个同学将伤心的兰兰叫到自己家里安慰她。晚上11点多钟，得知消息的父母匆匆赶去，见面时母女俩抱头痛哭。

　　兰兰的父母找到校方反映情况，并要求调班，但学校不同意。无奈，家长只好花高价将兰兰转到了外地的一所学校。

　　但是，为孩子转学对一些家长来说并不容易。亮亮的妈妈刘利群是下岗职工，交不起高额转校费，恳求二中让儿子返校上课。学校提出要签一份《返校合同》，合同中称“该生在本校要认真学习，若孩子经过努力，成绩进步不大，家长将孩子自动带走（此项为家长所提出）”。

　　刘利群签了字。但是，等她拿到合同时，发现校方将上述条款改为“成绩进步不大（至少进步20名），家长将孩子自动带走”。

　　比签《返校合同》更不可思议的，是让学生写“认罪书”。亮亮说，有时放学后，班主任会留住几个同学，要他们承认自己犯了什么错。而张老师总是说：“写到我满意，才能走！”学生只好“有的也写，没有的也写”，给自己加上打架、偷东西等“罪状”。于是班主任就会拿着这些“罪状”给家长看：“这是你孩子自己承认的。赶紧转走吧，要不让校长知道了，一样是开除。”

　　只是老师经验不足的个人行为吗？

　　张颖向记者承认自己有些做法“过激”，但认为是出于好意，不能为了个别孩子，侵害大多数孩子受教育的权利。

　　宿州二中年级部主任赵士礼认为：“张颖刚毕业，又是非师范类大学生，教学经验不足，急于出成绩，是她出问题的原因。”他同时强调：“这是个人行为，与学校管理毫无关系，完全是个偶然现象。”

　　赵士礼对记者称，与学生家长签订“成绩进步不大，家长将孩子自动带走”的合同，是张颖所为。但是，刘利群证明，与她签订合同的就是赵士礼，合同也是赵亲笔所写。

　　记者在这份所谓合同上还看到，乙方是“亮亮家长”，甲方则是“宿州二中”。有学生家长说，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种违反《义务教育法》的事，决不是什么“个人行为”。

　　宿州二中校长马广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学校历来把教书育人放在第一位，不存在片面追求升学率的问题。他承认，现在学校确实有来自社会的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逼着学校去提高升学率。

　　记者在马校长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份“宿州二中2003年高中招生信息”。信息中的奖励政策基本是针对各类学习成绩优秀者，如，参加高考获省状元奖励5000元，市状元奖励3000元；在校期间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获一、二、三等奖者，学校将分别奖励两万元、一万元、5000元。在学校的管理措施上，第一条就写道：“理科尖子班选配经验丰富、教育教学成绩突出的老师管理和任教，以培养名牌重点大学学生为目标。”

　　许多家长将有关情况投诉当地教育主管部门。宿州市教育局一副局长认为，尽管老师想把学生教好，想尽自己的责任，但这也是一种不妥当的教学行为。据他称，学校和老师已经为此承担责任，有关部门也作出处理———让张颖写出书面检查，撤销其班主任职务，并允诺为受到影响的学生提供4种选择：一是原班就读，二是调班，三是休学随下一年级就读，四是转学。

　　一名教育理论工作者认为，一个班里出现近20名学生转学、辍学，别说在宿州，就是在整个安徽也是闻所未闻。“关键是指导思想有问题。”他分析认为，“把分数和升学率作为老师的指挥棒，在这种巨大压力下，老师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截至发稿时，记者了解到：亮亮和兰兰目前在外地一所民办中学就读，小航现辍学在家，另有几名学生开始随下一年级就读。

　　（文中所有学生均为化名）

　　《华东新闻》 (2004年05月21日 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