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桑

　　友人送给我模样儿古怪的盆栽紫薇。这盆紫薇的根部发育异常，拱出了泥土表面，与茎部联结成块，根茎互相扭缠，盘作一团，恍如蜷伏着的一只腔肠动物的化石。看来它一定已有一大把树龄了，粗糙的根茎之上却发了新枝，茂密的枝桠上长出了丛丛青翠欲滴的叶子，一些枝条儿还爆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叶丛中伸出了许多娇嫩的紫色花儿，远远看去，好像一团紫色的云烟，亮丽的花儿与苍老的根茎很不协调，但却相映成趣。令这老树更添情趣的，是它那近乎老朽的根茎低陷处都长满青苔，青苔里竟长出了星星点点鹅黄色的花儿。啊，这莫不就是苔花了？对啦，这就是苔花！我们也许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小的花儿了！你瞧，它们小得多么不起眼！多么不足道！简直可怜复可悯。“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菊，花之隐逸者也”，苔花呢？唉，如此寒碜的它们也算是花卉家族的成员吗？谁愿意慷慨地将它们称之为花呢？

　　不过，这些渺小的花儿却似乎不因自己卑微的身世而自惭形秽。虽有紫云一般美丽的紫薇花簇在头顶上骄傲地招展，恍如睥睨一切的娇矜贵胄，而苔花并没有因自己的渺小而显出丝毫卑怯，依然在青苔丛中自得其乐，豁达地张开着它们细小得叫人难以分辨其形态的花瓣。凝神看去，可以觉察到那些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花瓣确实在张开着。要是透过放大镜观察这些小不点，还会看到它们灿烂地甚至是放肆地开放着，仿佛因心怀开阔而无所忌惮，酣畅淋漓地表露自己的欢快。它们那自尊自重和悠然自得的神态，叫我不禁想起清代诗人袁枚的诗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花渺小的躯体与它们表现出来的坦荡荡的姿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然而正是这巨大的反差显示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张力，在牢固支撑着它们渺小不过的躯体，不因自己的渺小而汗颜，不因自身的卑微而怯懦，使它们同样尊严地、庄重地、堂堂正正地挺立于百花丛中，与牡丹竞放，与芍药争妍。这就是苔花的风格。

　　就生存的意义而言，世界上所有的花卉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花卉都一律具有天赋的生机，都一律享有生存、繁衍和自由地展现自我的权利。牡丹如此，芍药如此，即便毫不起眼如苔花亦复如此。苔花的风格，于人生不是也有所启示的么？

　　就人格而言，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一律具有天赋的生存权利和作为人的尊严，这种权利和尊严生而有之，是不因人的贵贱而异的。人格与人的社会地位绝对不是一回事，人格的高下与人的社会地位也是不成正比的。人的贵贱亦即社会地位的高下，在很大程度上是众多后天条件糅合而成的，而且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因此人生在世，赖什么样的一种方式生存，或者说，从事一种什么样的职业以谋生，这种职业的“定格”，往往是身不由己的，在“定格”之前，通常都是个未知数。诚然，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在职业的“定格”上要占许多便宜，但职业“定格”毕竟不是先验的，不是注定的。有一位据说相当“灵验”因而一度名声大噪的相士，在他的畅销书上信口开河地宣称：人们一生的际遇，在面相上和掌纹上都记载得一清二楚，因此每一个人的面相和掌纹，都是各自包括过去未来的人生历史记录和命运的地图。没有比这更为荒诞的谬论了！我们不相信冥冥中有谁在注定谁的命运。人们职业的“定格”，的确只不过是众多后天条件的偶然凑合而造成的。当然，我们也不排除主观因素所起的作用，但主观因素能够不受客观条件的影响和制约吗？因此归根结底，客观条件还是居于第一位的。如果承认这一点，就不必因为自己职业“定格”的低微或不如意而自怨自艾了。不管从事哪行哪业，赖什么样的一种方式生存，最关重要的还是自尊自重。因为就人格而言，人人都是生而平等的。

　　据一份资料说，几年前，有一天在美国曼哈顿俱乐部的大厅里，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夫人希拉里和总统的高级顾问们与一位专栏作家在高谈阔论，声音大了点。这时，俱乐部的看门老头走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对他们说：“你们这样是不被允许的，你们必须离开。”那几位贵人只好从命。这看门老头确是好样的！在显贵们跟前，他丝毫也没有因为自身的低微而怯懦。只要是有违这大厅的规矩，哪怕是煊赫的大富大贵，他也不留情面。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捍卫了谁也不应该违反的规矩，同时还因为他表现了自己人格的尊严。这看门老头的风格，就是苔花的风格。

　　人格的尊严，人皆有之，绝不因地位的贵贱而有所不同。在富贵人家面前，别说卑躬屈节，即便是带有点虚怯，脊梁有点挺不直，也可以说是对自己人格尊严或多或少的亵渎。

　　一位老朋友告诉我一段真实的生活故事：抗战期间，他就读于粤北的一间中学。几十年来，老同学们仍常常聚会，重温同窗之情。经过几十个春秋的沧桑变幻，同学们的际遇各不相同，大都有了体面的职业，有的甚至当上高官，成了专家学者，或则腰缠万贯，成为富商巨贾；但也有三两命途多舛，在这个或那个政治运动中成了牺牲品。有一位曾经与他同班的马君，酷爱音乐，当年是校合唱队的指挥，也是全校数一数二的歌手。这位马君当年的理想是将来要做一个指挥家或歌唱家。可是他后来的遭遇却十分可悲：他只因解放前在一个机关当过两年职级低得不能再低的“录事”，在运动中变成了“国民党残渣余孽”，一直在小学教唱歌的他被清除出“阶级队伍”。为了糊口，当时已年过半百的他只好去蹬三轮车，当搬运工，或者到建筑工地做临工……在老同学们中，马君可以说是最“霉”的一个。可是老马却从来也不因身份的低微而自馁。老同学们欢聚的时候，他照样活跃于众人之中，高谈阔论，笑语风生，照样用几十年前的诨号称呼老同学们，照样指挥大家高唱怀旧歌曲，用他那特有的洪亮嗓子领唱。他性格开朗，心怀豁达，所以人缘很好。大家也丝毫没有因为他“霉”而对他另眼相看。一次，老同学们聚会，相约在酒家聚餐，几十位老同学都先后到了，有几位当了高官或成了企业家的同学是乘自备轿车来的，有“桑塔纳”，有“皇冠”，还有“奔驰”、“宝马”之类的名车。几辆轿车都停放在酒家门外。到了快要上菜的时候，只见老马蹬着三轮车匆匆赶来，把他那又残又旧的谋生工具撂在“皇冠”、“宝马”一侧，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大步跨进酒家，大声对老同学们致歉：“各位弟兄，真对不起！迟到了！皆因刚才那外江客，上了我的车，自己不识路却瞎指挥，害得我白白浪费了半个钟。迟到该罚，等会儿罚九江双蒸三杯，向弟兄们谢罪！”说罢，在满堂亲切的笑声中入席。

　　我尊敬这位可爱的老马，尊敬他那开朗豁达、自尊自重的风格。那不就是苔花的风格了吗！每当忆及老朋友说给我听的那段生活故事，便会想起袁枚那礼赞苔花的诗句。不过，似觉其中的“学”字要是改为“若”字，对于故事中的老马来说是不是会更贴切一些呢？这一改，便成了“苔花如米小，也若牡丹开”。苔花并非要“学”牡丹的富贵之态，只不过是它也有作为花的尊严，它也要开放，也有表现自我的权利！也要像牡丹那样展示自己的存在。尊严是天赋的，与生俱来，并不因每一个人职业“定格”之不同而异。苔花不要自卑，自卑的苔花可悯。牡丹不要自傲。自傲的牡丹可鄙。世上最难看的无过于傲人以富贵之态的了。能衡量人的真正分量的，还是人格、品格、风格，而不是命运的偶然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