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演员是不同的。观众通过视觉感受来欣赏明星们的演艺，所以明星是应当长得漂亮一点的；读者通过文本阅读来领略作家的文采，因而作家长成什么样就无所谓了。这一向报刊上大炒特炒“美女作家”，话犹未了，现在又加炒“美男作家”，种种说法做法都叫人感到十分肉麻。究其原因，就因为这种炒作不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习惯。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中国人对李白、杜甫的诗歌创作推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可是这二位的容貌如何，不但评论很少，连记载都不多。好像有点遗憾？其实没有关系，因为人人心目中都已经有了李杜二位的形象了：形神兼备，活生生的，甚至于比画家画出来的更好。这种情形，就说明了作家和演员为何不同。好的作家已经通过语言文字的表达把自己的一切全告诉读者了，所以作家的容貌是无需炒作的，男女都一样。班昭、蔡文姬、李清照长得怎么样？不用问，她们一律都是极美的，而且各有各的美法。济南市大明湖公园有“李清照纪念馆”（济南是李的故乡），其中有女词人的画像，大概是按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诗意画的，很美，但是还不如我想像中的美，因为它只画了李清照的一个方面。

　　自古至今，我国的读者对于擅长文章词赋的男人女人都是敬重有加的，决不对他们提过苛的要求，不会期望他们腹中既才高八斗，相貌又符合世俗所谓的俊男美女的标准。屈原被楚王放逐到江南以后，自述“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副模样肯定是不能上电视专访的了，但这并不影响屈原被称为“千古辞宗”，他的《离骚》被尊为“离骚经”。清代的大才子蒲松龄能够写出那样奇绝艳绝的《聊斋志异》，可他在自己的一幅画像上自题诗的开头八个字是“汝貌则寝，汝寿则修”，大概即使在年轻的时光，蒲先生也够不上“美男作家”的标准。清代另一位更大的才子、写出了划时代的小说《红楼梦》的曹雪芹，如果按照“自传说”把他想像得和怡红院里的“帅哥”贾宝玉一样，那可就谬之千里了。据吴恩裕先生在1973年发表的考证文章中转引的清人记载：曹雪芹“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显然也是和“帅”字不沾边的了。但这都不影响蒲、曹二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古代文人中相传才貌兼全的，大概只有西晋的潘岳一人而已，然而仔细考究起来还有问题。潘岳（安仁）的出名主要是因为貌美，跟他的文才没有多大关系。《世说新语》中记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刘孝标注：“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盈车。”可见潘岳是当时的一位“天王级”的美男子，他一出门就会引起妇女界的轰动。“掷果盈车”这个成语实际上描写的是一种“性骚扰”，而且是由“老妪”们干的，这一方面说明西晋“尚通脱”，连老太婆们也很会风流：另一方面又说明潘岳的名气全在美貌，因为“老妪”们是读不懂他写的诗赋和骈文的。至于后来出现的常用成语“才如子建，貌比潘岳”（子建指曹植），更进一步证明了人们对于潘岳是只取其貌而不计其才的。这也并没有冤枉了他，实际上潘岳的文学成就并不出色。

　　“才貌兼全”从来都不是中国人评论作家的标准，不以貌取文，也不以貌废文，才是我们几千年来的优良传统。所以我国的一部文学史是坚实的，没有一个作家是靠了文学以外的因素浪得虚名的假冒伪劣“作家”。可惜的是，现在这个优良传统有被彻底颠覆的危险了。有些所谓的“美女作家”不但炒自己的脸蛋，而且炒自己的身体和身体的本能动作，活画出文学的堕落。这种现象在本质上是一种命运，非人力所能挽回。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一下那些“美女”，请看看张爱玲女士的惨痛教训。张爱玲确实有才，以她的才完全可以在中国文坛占据一席之地。可她偏偏又有貌。致命的是她偏偏又喜欢发表照片炫耀自己“长身玉立，楚楚动人”。可惜了她的聪明，竟不知道红颜易老的必然规律，还不到中年就患了自闭症，不能容忍读者看到她变老了的样子，到晚年更是与世隔绝，以致死在美国某市一套公寓里好几天才被人发现。最近我读到一则新闻：很有才华的香港女作家李碧华有个“三不原则”：一不见媒体，二不见读者，三不公开照片。她说：“作家的作品才是自己真正的‘明星脸’。”多么明智的李碧华！为什么偏偏出在香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