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A）

　　这是一次让我永生难忘的行程。所以说其难忘，首先的感触是茫茫林海中的行路之难。按说，我们乘坐的几辆三菱越野车，属于汽车家族中的“铁骑”，理应一路春风得意了。否！仅以我坐的那辆三菱而言，在穿越千里林海的行程中，先后三次被路上的尖石扎破了轮胎，因而不得不抛锚停车，司机几次趴在地上，更换备用的轮胎。这是其一。其二，森林中行车没有更多的路可供选择，如同华山“自古一条路”那般，汽车只能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行驶。由于路面多为泥石铺就，车轮下时不时飞溅起来一块块石头，“嗵”地一声砸在车窗玻璃上，吓人一跳之后，给车窗玻璃留下一个个永久的疤痕。除此之外，车子有时要闯过横在森林中古道上的水湾，遇到大河汽车还要开上船渡；有的路段由于过于狭窄，当车子通过其路面时，两旁的紫色蒿草，像是挥手欢迎我们这些远来客人，不断抽打着汽车的车窗；同时向我们这些城市人，显示着它的古老与蛮荒。

　　正是这种蛮荒，森林才充分表现出它的内在性格和外在的色彩。按着森林分类，这儿还不能算原始老林，但它已使我们痴醉其中。我很难说出车窗外所有林木的姓名，仅就我能认识的森林家族中的落叶松、美人松、柞树、桦树，它们的千姿百态，已然使我忘乎所以。落叶松由于叶子不断脱落，那光秃的躯干上端，像中世纪古老海船上的桅杆，行驶在绿色林海；美人松则完全是另外一种容颜，它婷婷玉立在森林中，显示出与落叶松的苍劲豪放绝然不同的气度，颇有几分森林皇后的闲静与淑雅；柞树则不修边幅，展示着自由放任的个性，在森林中它其貌不扬，但骨质最为坚实，让人联想到文坛中笔锋张驰的硬汉；最具观赏价值的要算是白桦树林了，它银装素裹，无论车子开到哪儿，你都能看见它在绿色家族中那身闪亮的银装。夏末秋初，一身素缟的白桦树冠，已然有零星的金色叶片飘零，它似乎在摇动着头上的金冠，在迎接秋日的到来——它是秋天的美神，到了秋天，它婀娜的身姿，加上满头闪亮的金发，若同是骄傲的森林公主那般。

　　由于崎岖山路上的颠簸，车窗外的景色常常被撕裂成零乱的画面。司机是个毛头小伙，显然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山路行车，因而无心从后视镜里看一看我们的表情，如果他能看上一眼，就会发现我们的身子，常常被颠簸得离位，脑袋时不时撞到了车顶上。这样的路段，让人联想到一幅幅抽象变形的现代派森林画廊，这些风景，是城市公园永远无法展现和仿效的，只有真实的大森林，才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昔日，我曾在奥地利的维也纳森林神游过，并倾听过《维也纳森林》的乐章，但对比绵延2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兴安岭森林的蛮荒与粗犷来说，它都只能算是森林中的“盆景”——而闯进这个森林迷宫之后，才会认知森林的内在生命的奇伟。森林的每一次深呼吸，都是电闪雷鸣，都是绿色潮暴，走进它的腹地，你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并认知宇宙的博大无垠。这可能是我喜欢北国林海的理由之一吧！

　　此外，我很喜欢长途行车的颠簸。这不仅因为我走过漫长的苦难的驿路，更因为这种颠簸，曾经医治好了我的颈椎病。前几年去云南神游时，我们坐的是一辆大巴，其中以我年纪最大，因而年轻的同行，拼命把我往前边坐位上推让，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车尾。之所以如此，有一个私人的秘密：由于长期伏案耕耘，颈椎压迫神经的病痛，使我躺在床上常常产生飞天般的晕旋。医院医治这种病的唯一手段，就是让你把头伸进一个O形的皮套中去，像个上吊的吊死鬼那般，接受强力扯动以疏松你的骨骼关节。车上的颠簸，是身体的自然伸张与收缩，我把它视为自然牵引实验，虽然那开往思茅的山路，比森林的路要好走多了，但坐在车尾还是要比坐在前边颠簸得多。结果，我的这个实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经过漫长的行车，当真使我的颈椎病取得了“上吊”得不到的医治效果。当王蒙这种病发作时，我向他传经送宝，告诉他最好到崎岖路上去行车，去接受“自然牵引”的医治。因此，三菱车在森林的古道上狂奔，对我说来不仅不是痛苦，而是有益之举——从车窗外飘进来的，还伴有醉人的森林之香！

　　（B）

　　此时，我的目光正停留在一团白云之上。在我过去的印象里，天上的云都是不断变幻的，俄罗斯有句民谚：“美女的心，就如同天上的云变幻无常”。悬挂在森林上空的那团白云，虽然也美得令人痴醉，但它始终倒卧在林海上端，像是一个白衣素缟的少女，一动不动地悬挂于蓝天的怀抱。啊，我终于叫出了它的名字：睡云！

　　10多年前我在南中国海驻足时，驻守西沙的海军士兵告诉我，他们称它为“睡云”，并告诉我睡云形成的原因，全然在于大气中没有任何污染。睡云！睡云！这是多么诱人遐想的浪漫名字，想不到我们在这北国边陲的林海天穹，重续前缘，再一次相逢了！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从汽车爬过第一道林岗时，我就发现了它的存在；待我们的车子飞驰过几道林峰之后，它依然悬在林海之上，像停泊的一叶白帆，静静地睡在蓝天与绿林编织成的美丽的港湾。它有梦吗？如果有梦的话，那该是一个十分纯静而安详的梦，因为它的身下是绿色林海，林海没有任何喧嚣，这儿唯一的声音，是森林中的鸟鸣，像是为睡了的安琪儿演唱百鸟朝凤的森林乐曲。祝福它永远睡在森林上空，成为森林里一道永恒的风景。

　　安闲白云勾勒出的静物世界，与我们这辆一路狂奔的“三菱”，形成了动与静的两个世界。在动中观静，欣赏睡云的大美无言，不仅能使人忘记长途跋涉的疲劳，还能给人以天人合一的精神享受，这是浩瀚森林对人类天空的奉献。

　　森林是慷慨无私的奉献者，你只要走进它的怀抱，它总会赐给人类一些感知。它虽不会与人类对话，但是任何一个钟情于大自然的人，都能听到它的躯体内蕰藏着动人的音响。在倾听中得到精神的升华，继而引导人类的思绪，飞向林海之外的茫茫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