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从俄勒冈州来看我，在唐人街闲逛回来，给我买了一盆植物。一个浅浅的陶瓷瓶里，插着一束青绿色的茎，截成像筷子一样长短，整整齐齐地用金色的带子捆着，大约20株上下，分作几层。每株茎的顶上都已经长出了嫩芽，全株碧绿，很是精神。我知道，这植物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富贵竹。

　　我留意到这种异样的“竹子”在市场上出现，还是近几年的事。几年前，我回乡下探亲，在花鸟街的摊子上就看到过这种“竹子”，插在花瓶中出卖，并没有被截成“筷子”，也没有被扎成一捆，很普通，并不特别美丽，但很有生气，好像也就是几毛钱一株的样子。可是在旧金山市，它因为“富贵”之名，时价一盆接近10元美金了。

　　我一向喜欢绿色植物，所以对它也特别的照顾。我经常地给它换水，施花肥，把它捧到光线充足的窗台附近。可是它好像并不领情，叶色日渐枯黄，水中的根也不见生长，接下来，竟开始今天一株，明天一株地枯萎了。有一天，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把捆着植物的金色带子打开。我看到里面绿色的茎近水的部份，已经长着很多黑色的霉菌，有些已经腐烂，如果再不抢救，恐怕要烂光了。

　　人类常常喜欢按照自己的喜好去修剪植物。在美国，剪草是最普通的园艺劳动。前几年联合广场还没有改建，一大块嫩绿色的草地，每星期都有一个强健的白人女子在修剪。草在努力地生长，人在努力地把它剪短，彼此进行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我经过这里，总闻得到一股浓烈的草腥味。美国的公园，虽说很重视保存自然的生态，但在人们认为需要修剪的时候，也是很下得了手的。有钱人家的庭院更是如此，人们把这棵树修剪成一个标准的圆球，把另一棵树修成标准的方块，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所以在一些人家的庭院里看到这种常常在几何书中才能看到的标准形体的时候，我总是不由得感觉怪怪的。

　　早年我在中国，一个师傅教过我种盆景，我们乡下叫“种树仔头”：必须不辞劳苦地从山上挖来树桩，再仔细地察看形态，因势裁剪，务求做到“缩龙成寸”。师傅教我，剪削要狠，才能去掉冗枝，扭转要力，才能“一寸三弯”，力求把一株生气勃勃的幼树改成一株老态龙钟的“古木”。

　　自古就有人对这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植物的做法不以为然。有一位古人还专门把人家的梅花盆景弄了来，把弄弯了的放直，把弄歪了的扶正，再种回地里去，让它们能够自然舒展地生长。他好像还因此写了一篇文，把那些被人随意弄弯弄歪的梅花称为“病梅”。我忽然觉得人们自己也常常像这“富贵竹”或者“病梅”一样，受着别的什么人或环境随意的摆布。人生在世，被别人任意修剪的机会很多。如果是剪掉病叶枯枝，当然是很有益的；但往往却像这“富贵竹”，被剪去根，剪去梢，然后用金色的铁丝捆成一捆，拿点儿水养着，拿去卖了。自己虽然顶着一个什么头衔，却是动弹不得，大有满心的无奈。

　　再者，富贵竹也许是受着它的名称所累罢，要是它叫做“贫贱草”之类，恐怕绝没有人会想起去把它砍下，截断，捆好，插在瓶里，弄得死去活来的。我赶紧把生病的“富贵竹”们种进土里去，浇水施肥，再经过多天的调理，这些植株才重新壮旺起来，像是一批小脚女子解开了缠脚布，恢复了天足，在野地里舞蹈。这天早上，透过窗台上那些茁壮的嫩芽，我一边欣赏着旧金山市双峰山上的云卷云舒，一边哼着某古人的诗句：“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尽管此“竹”非彼竹，也顾不得了，就让它也沾点儿竹子的光罢。

　　(来源：美国《星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