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万刚：正在狱中绣花　接到无罪判决

孙万刚：正在狱中绣花　接到无罪判决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6月25日09:54 南方都市报

8年前被控杀人判处死刑，8年后疑罪从无重获自由，洗冤之路几经波折　　孙万刚：正在狱中绣花　接到无罪判决　　采写／摄影：本报特派记者　姜英爽　　8年前，在云南省财贸学院读大一的孙万刚被指控为杀害女友的凶手，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死刑。孙万刚不服，多次上诉和申诉。此案经5次判决，由死刑改为死缓，最后因证据不足，又于今年1月将孙万刚无罪释放。而此时的孙万刚已在监狱里被关押了8年。2004年2月10日，孙万刚终于拿到了由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出具的释放说明书。　　6月11日，孙万刚收到了国家赔偿决定书，数额为168000元。收到国家赔偿决定书后，孙万刚来到了昆明打工，决定在打工的同时，继续学习法律知识。6月14日，本报记者在昆明和孙万刚有了一次长谈。　　那些面临死亡的日子　　两次死刑，一次死缓；用针一针一针在手腕上刺了“冤枉”两个字；人就是不在了，也要把这个清白讨回来　　旁白：1996年1月2日晚，22岁的云南财贸学院女大学生陈兴会在云南巧家县城郊红卫山一块草地上被人残忍奸杀。公安机关很快将其男友——同在云南财贸学院读大一的孙万刚确定为犯罪嫌疑人。当年9月18日，孙万刚被判处死刑。孙万刚的牢狱生涯从此开始。　　记者(以下简称记)：国家赔偿决定书已经下来了，这个数额你满意吗？　　孙万刚(以下简称孙)：这是个无奈的结果。我当然是不满意，给我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我这8年在监狱里受到的伤害，而且这16万，连我们家这些年申诉的费用可能都不够，可是这个赔偿，是按照现有的法律规定来给我赔偿的，我在监狱里学习了不少法律，也知道已经是给了我最高的标准，我再要求也只能是这个结果，所以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记：8年了，还记得当时听到自己被判处死刑时候的感觉吗？　　孙：当时还是公开宣判，(叹气)我只觉得大脑嗡一声，然后就什么都晓不得了。当时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种结果。他们打我，我是承认了，但是这些都不是事实，我想只要法官他们认认真真地审，就会发现这些都不是事实。　　记：你后悔自己当时屈打成招吗？　　孙：不能说是后悔。只能说是出于无奈，因为被他们打了十三天了嘛，自己再不按照他们讲的那么去说，根本就活不到现在了。　　记：你恨他们吗？　　孙：不管是从我自己来说，还是从对社会的危害来说，我都是比较恨他们。我没有恨过其他人。　　记：两次死刑，一次死缓，我不知道那些面临死亡的日子你是怎么度过的呢？　　孙：我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一个是尽可能想办法去澄清，还有就是把这些冤屈写下来，即使我死了，可能还是有机会，让别人知道，去查。还有，刻了这两个字在这里。(他举起左手腕，那里刺着两个蓝色的大字) 　　记：是什么？　　孙：(他展示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是“冤枉”两个字嘛。　　记：用什么刺的？　　孙：在看守所的时候，我用针一针一针地刺的。　　记：为什么刺这两个字呢？因为气愤？　　孙：(摇了摇头)不是。那是在看守所的时候，我没办法跟外面联系，跟父母联系。我是想，(他低下头)万一我被执行了，他们(父母)来给我收尸的时候，他们会看得到这两个字，他们就知道，我是冤枉的。我是想告诉父亲，就算我被执行了，也请他老人家为我继续查清楚此事。　　记：如果你已经被执行，这样做还有意义吗？　　孙：人就是不在了，也要把这个清白讨回来。我父亲会知道，他的儿子没有杀人；也请他为我查清楚，告诉别人，他的儿子不是个坏人。　　记：从一审判决死刑，到二审还是死刑，到终审死缓，知道自己死不了了，这中间的时间有多长？　　孙：1996年9月18号宣判到1998年11月12号。　　记：两年零三个月，你都在等待死刑的降临。你怕死吗，孙万刚？我知道，我怕。　　孙：(沉默)在看守所的时候，那几年的时间，我的心理变化非常大。有时候，我觉得失去希望了，那么自己不该把生死看在眼里，早晚都是一死，死了就死了吧。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怕死的，又很想把这件事查清楚。我不知道哪一天，我就会被拉出去枪毙，每每知道有人要被枪毙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我的名字，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每次自己又被留下来了，才略略喘过一口气来，又好像或多或少地看到了一些希望。　　记：这种情形，你经历了多少次？　　孙：怕有十多次了。被执行了十多批了。　　记：这十多次都是无法想象的精神折磨。　　孙：是。(沉默) 　　记：那些时候你家人的感觉肯定跟你是一样的。　　孙：是的。他们也不知道我哪天就会被枪毙，所以只要他们听说哪里第二天要枪毙一批犯人，他们就半夜起床，提前赶到那个地方去等着看，看(被执行的犯人)里面有没有我。　　记：你怎么知道的？　　孙：在我们那个地方，我的事情已经比较有名了。后来我们有一个同乡也到了我这个监狱服刑，他告诉了我这个事情，当时我哭了半夜。　　不停地写，不停地寄　　盼着也许哪封信在哪一天就忽然起了作用。绝望的时候我就想想(女友)陈兴会；梦到她会让我觉得痛苦，但这种痛苦又会变成一种动力　　旁白：1998年11月12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孙万刚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孙万刚随之被送到云南省第四监狱服刑。　　记：在监狱里，你的日子都是怎么样的呢？　　孙：在监狱里，我的思想负担很重。想的就是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有没有机会能够把我的冤屈澄清。因为在监狱里面，我必须每天都要完成生产任务，开头是宝石加工，后来就是搞珠绣，拿绣花针绣花。然后才有时间写申诉材料。　　记：男人做刺绣？　　孙：在监狱里没法子嘛，都得干，我刚刚开始根本不会，现在我也能绣得不错了。　　记：做这些事情习惯吗？　　孙：开头是很不适应，在这种环境下必须去做。只要是自己心里面想去做一件事情，没有说做不了的嘛。　　记：那你写申诉材料是在什么时间？　　孙：虽然一天要干12个小时，但是如果自己要找时间，还是有的。在里面，晚上熄了灯，我就在走廊里写，(那里)有灯光。而且有几个干部比较关心我，总是想多给我一些时间写材料。但是我不愿意麻烦别人。我熬夜做这些事情(写材料)，尽可能自己完成这些事。　　记：这8年，你写了多少材料？　　孙：不记得了。最先是我一遍遍用笔抄，到处都寄。也有跟我住在一起的犯人帮我一起抄，后来监区长同情我，就把我的材料拿出去帮我复印。先前没有经验，只要想到一个部门就去寄，后来比较有经验了，知道该往哪里寄，寄些什么。没有回音就再寄。记得有一次邮寄了九个部门，光复印费和邮寄费就花了300多块钱。　　记：每次邮寄都是带着一个希望？　　孙：是的，有时候也想，花这么多钱去邮寄，复印，也不知道这些信会不会都没有用，可是还是会去写，去寄。　　记：觉得不投呢，那就彻底没有希望。　　孙：对。盼着也许哪封信可能在哪一天就忽然会起了作用。　　记：你始终还是抱着希望的。　　孙：希望还是比较大的。　　记：在你感到绝望的时候，你用什么来恢复你的勇气呢？　　孙：想念陈兴会。每次想起她，就给我很大的动力。　　记：为什么？　　孙：她被这么残忍地杀害，她也好，她的家人也好都非常不幸的，我要出去帮助陈兴会的家人，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如果我想做这件事情，我首先要把自己的冤屈澄清。想到这些出去以后的事，我就又觉得，自己有了寄下一封信的勇气。去年、前年的时候，是我比较艰苦的时候，生产任务比较重，申诉又没有结果，思想上消极的成分比较大，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家人，觉得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记：你会梦到她么？　　孙：梦到她是经常啊。(他皱起眉头思索，然后叹气，半晌才说)她就是看着我，也不说话，转身就要走，我就去追她，好像她是要带着我去看那些证据，然后又总是不见了。　　记：梦见她你会觉得痛苦么？　　孙：肯定是痛苦，但是这种痛苦又会变成一种动力，让我加紧去做那些申诉的材料。　　父亲的来信　　出狱时，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爸爸写来的两箱子信；他从来不鼓励我，他只写在外面又查了哪些证据，了解到哪些线索。他们从来不说苦　　旁白：孙万刚的父亲，退休前是一个小学的校长，他坚信儿子的清白，无数次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到昆明去为儿子申诉，每周定期给高墙内的儿子写信，正是在孙万刚和他父亲的不懈努力下，在云南刘胡乐律师事务所刘胡乐律师的帮助下，2004年1月15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原判“证据不足”、最终认定孙万刚无罪。　　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从知道你出事那一天开始，你的父亲你的家人有没有问过你，你有没有杀陈兴会这样的话？　　孙：没有，从来没有。　　记：他们为什么知道你是无辜的？　　孙：可能是他觉得不用问。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我父亲是老师，我是他的孩子，他晓得我是个什么样子的。我的性格，从小就比较胆小，杀鸡的事情都不敢做，更不会杀人。法庭上判我死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记得)听到他和母亲在喊，叫我不要怕，他们要替我申冤。　　记：多年来他始终相信你的清白。　　孙：是的。　　记：你父亲为了你的事情从未放弃过，听说他定期给你写信。　　孙：在监狱里，我收信的频率应该说是比较高的，几乎一个星期，我都要收到爸爸的一封信。　　记：收到父亲的信，是什么心情呢？　　孙：非常难受，他给我的信，我从来只看一次就收起来。不敢再看第二次。　　记：为什么？爸爸在信里给你讲什么呢？鼓励你？　　孙：没有写过。没有提过这方面的话题。　　记：那写了些什么呢？　　孙：我们写信可能一个方面的意思是这样，他们报他们的平安，我报我的平安。　　记：彼此收到信了，就知道双方都平安了。　　孙：是的。还有一个就是，爸爸写他在外面又做了些什么事情。最怕看到的就是他们在外面给我办的事情。他们从来不说苦，但是他们一条条都写清楚他们到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情。(他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他查了哪些证据，了解到哪些线索。比如说爸爸就这么写一句，他又到昆明去了，到了哪些部门。我知道他这句话后面受了多少的苦。我们那个地方，到昆明去，要坐十六七个小时的长途客车，路有多么难走，我是晓得的。前几天一个记者来采访，爸爸跟他说，他曾经一次在昆明，复印材料把钱都花光了，他五天只吃了一顿饭。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记：你在信里会告诉家人些什么呢？　　孙：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在看守所也好，在监狱这5年也好，从来没有说过我在里面多么着急多么难受之类的话。我知道说这些，只能让他们更伤心。我只是交代他们，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为了我的事情，把自己的身体搞垮。我也要告诉他们，我在监狱里听到了哪些消息，往哪些部门寄了材料。　　记：两个人都不说鼓励，但是彼此都知道，你们都在努力，而且都没有放弃过。　　孙：是这样。　　记：这几年他给你写了多少封信？　　孙：出监狱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带，只带了两箱子信。　　记：两箱子是多少封？　　孙：几百封吧。　　记：爸爸去看你的次数多么？　　孙：我到了监狱之后，都是每年来一次。从我们家到监狱，可能有400多公里，路又很不好走，一天都到不了，路上要走两天。　　记：见到父亲，你高兴吗？　　孙：每次都是提前一个星期左右知道他来，我(是)希望看到他，(可)又不希望他来。这个路费，对我们家庭来说，还是比较高。其实，见的作用也不太大，基本上，每一年都在跑，他在外面跑，我在里面跑，可是也没有什么进展，我们见面，双方都是比较伤感。　　记：每次见你爸，都是什么感觉呢？　　孙：每次看到他，都一次比一次苍老。以前的头发是没有白，后来，(头发)一次比一次白。　　记：你们父子见面，他对你说些什么？　　孙：那就是流泪，这是避免不了的。爸爸说，你在里面过得好不好？　　记：你怎么回答呢？　　孙：过得好我会说好，过得不好，也是说过得好。他们也是这样。　　记：只能对对方说好。　　孙：只能说好。　　自由的消息　　我只清楚听到这几个字：证据不足，宣告无罪。他们说，现在你可以走出监狱了。那个时候，太激动了。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记：这一次，你知道自己彻底自由了，知道的时候，开心吗？　　孙：今年来，外面不断有好的消息传来，刘律师来监狱了解情况，省检察院的同志来了两次，省法院的法官也来找我了解情况，从他们对我的态度上，我能够知道，我出去的希望越来越大了。　　记：还记得他们宣布这个结果的时候吗？　　孙：当天下午3点多，我们正在劳动，就是绣那个花，监区长就叫我，过来告诉我，法院的判决下来了。省法院的法官要见我。　　记：你当时是什么感觉，兴奋？紧张？　　孙：也不是很紧张。我已经预感到我澄清冤屈的这一天要来了。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结果在哪个时间到来。法官问我是不是孙万刚，就宣读这个判决书。　　记：你还记得判决书上写了什么吗？　　孙：我只清楚听到这几个字，证据不足，宣告无罪。　　记：你就知道，你自由了。　　孙：我自由了，他们说，现在你可以走出监狱了。那个时候，(他沉默许久才抬起头)太激动了。我跑回去，告诉我的朋友们(其他服刑犯人)，他们晓得了，也是非常高兴，就拿出钱到小卖部买了几盒烟，让我去送给(管教)干部，去感谢他们，还发给了其他的犯人，让大家一起高兴。　　记：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出狱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孙：当时，说我自由了，我还是有点不知所措，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因为在监狱，在看守所这些年，我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写材料啊，反映情况啊，怎样把我的冤屈澄清上，还没有仔细想过出去之后要做什么。这一天真的来了，我真的晓不得自己要做啥了。　　记：回到家有没有大吃一顿？　　孙：回家之后，母亲给我做了好多吃的，买了好多新衣服放在我的床头。我是很想吃多一些，可是这么多年在里面，胃坏了，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沉默)现在还是不行。　　记：出来之后跟家人有没有谈过那几年的事情？　　孙：没有。我们一直都在避免谈到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我在里面的煎熬，他们在外面也是一样。如果我说起来，那么他们一定会哭，他们提起来又怕我伤感，所以我们都不提。　　这8年让我成了原始人　　不会用电视不会用手机。经过了这8年，我以后不会过得太平常。这8年给我的感受，就是教会了我要努力　　记：陈兴会被杀一案至今没有侦破，从这一点来说，你遗憾吗？　　孙：这一点，(沉默一会)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我不相信真相会隐瞒太久。可能有一天就有人出来说出了真相，因为，大多数人的心，都是善良的嘛。　　记：你希望找到这个凶手吗？　　孙：这个是肯定的。我巴不得把这个凶手找出来。一个是从我自己来讲，我是疑罪从无了，虽然现在判我无罪，但是不能完全排除我是凶手；再一个是从陈兴会来讲，她被这么残忍地杀害，九泉之下她也不会瞑目，应该把这个真正凶手找出来，一个是对得起她，也是对得起她的家人。　　记：如果这个凶手永远找不出来呢？　　孙：有这种可能。如果是有人想把这个事实掩盖，可能困难会更大。但是我想我会尽我的可能，帮助(司法机关)把这个凶手找出来。可能那一天来了，我才真正地清白了。　　记：一进一出就是八年。是不是好多的不习惯？　　孙：好多(东西)都没有见过，新的事物都不会用。　　记：比如说呢？你看到什么是新鲜的？　　孙：那就太多了。我看到啥子都是新鲜的。连个电视机我也不会用。(出事前)我们那种家庭还没有电视，在监狱里看过电视，我也没有用过，回到家，不会用。现在好多人都有手机，我也不会用。我感到，8年的时间，我已经变成了原始人了。　　记：现在的打算是什么呢？　　孙：先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现在想学习法律方面的知识，希望能够做一名律师。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记：孙万刚，最后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呢还是幸运的？　　孙：(想了一会)我还是幸运的。虽然我受了八年冤屈，但是我还是澄清了，(熬)过来了，而且，如果没有这八年，不经过这些事情，我的一生肯定就是平平淡淡过去了。我经过了这八年，我觉得，我以后不会过得太平常。　　记：为什么？　　孙：因为，这八年给我的感受，就是教会了我要努力。　　记者手记　　29岁的孙万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他性格内向，眉头总是锁着，话不多，而且语速很慢，但是他还是显得对未来很有信心。他告诉我，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份不太累的工作，他可以一边工作养活自己，一边有时间好好攻读法律知识，八年的牢狱生涯改变了他的爱好和兴趣，他现在的愿望，是做一名优秀的律师。　　孙万刚8年洗冤路　　1996年9月18日，孙万刚一审被判处死刑。　　 　　1997年9月19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孙万刚杀死陈兴会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发回原昭通地区中级人民法院重审。　　 　　1998年5月9日，原昭通地区中级人民法院重审后以孙万刚犯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死刑。孙万刚又提出上诉。　　 　　1998年11月12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孙万刚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 　　在狱中，因孙万刚表现好，又先后改判为无期徒刑、有期徒刑18年8个月。　　 　　2004年1月15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原判“证据不足”、最终认定孙万刚无罪。　　图：　　出狱后的孙万刚想做一名律师，找到杀害女友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