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班戈石》、《雅鲁藏布石》，似意犹未尽。因为，在我早年的野外生涯中，由于终日翻山越岭，与石有关的故事，可谓数不胜数。惟一遗憾的是，当时还不懂，社会上也未兴石头的收藏。而且，即使有此雅兴，条件也不容许我能随心所欲。否则，虽不敢说尽采天下之奇石，在鱼龙混杂的当今收藏界去滥竽充数，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1956年的夏天，在青龙河上游的深山中，我曾发现过一块极其罕见的类鸟之化石。我之所以称其类鸟而不说鸟类，据说此乃民间传说的飞天翼龙。坦率说，当时我确生私心，想将其占为己有。但后来，还是胆小，老老实实地交给当地的一位村干部。最后那村干部又是否上缴，则很值得怀疑。因为，接过化石时他并不兴奋，并随手撂在墙根的鸡窝上。

　　又如，同年的秋天，我在长城以北燕山的深山老林中，捡到一粒晶莹剔透的赤色血珀。琥珀，作为一种非晶体的有机物，似不为奇。但品相如此奇特的，却又闻所未闻。首先，论造型。一般的琥珀，多为不规则之块状。而此琥珀，却状若血滴，有若一触即破。更为绝妙的又是内含之昆虫。似蜂，似乎又不是蜂。无翅，却似乎有翼翩然扇动。你想，如此绝妙的大自然杰作，我又怎能不爱不释手？为此，我把它秘藏在内衣的口袋里。即使深夜醒来，也要取出把玩。却不曾想到，世上的事，往往又坏在过分的珍惜。否则，也不至于后来渡河不慎落水，丧失于滔滔的洪水中。

　　再如1958年的春天，我们在桑干河勘测。一天，来到上游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峡谷。在谷之纵深，我发现一块纹路颇似八卦图的青石板。虽然精疲力竭地将其背回营地。遗憾的是，除了可供观赏，与我们考察任务毫无关系。所以，任务完成时，亦不得不忍痛割爱。而类似的情况，后来在滹沱河的上游也曾重现。具体的地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山很秃，从底到顶全是四分五裂的风化石。但山之背后，却是个极其隐蔽的小山沟。沟的底部，不仅长满了胡椒、酸枣、野核桃，还有一条如诗如画的潺潺小溪。溪水所至，随处可见纹理清晰的彩色山石。而且，很有几块，无论从何角度看，都是构图极佳的抽象艺术画，或行云流水的大写意。但最终使我们惶然离去的，是在乱石堆中又发现了两个死人的骷髅。

　　还有，则北至东北的大、小兴安岭，南到西沙的无人小岛。足迹所至，又岂能脱离山与石？即便我后来又下海做了海狼，那不解之石缘仍从未中断过。如1965年那场百年不遇的渤海大海啸，因祸得福，我才得到那对神秘的渤澥精灵石。

　　海啸发生的准确时间，记不清了。却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海面亦锦缎般伸展漂浮。船下网了，我躺在后甲板的大舱盖上，眺望逐渐消逝的金色晚霞。我的心情亦同样悲凉。我想，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亦最不情愿的一次出航。因为，就在此前的不久，我还计划离船上岸写一部关于海的长篇小说。结果，却被周扬不许我离开船海的一个指示，击碎了这一美好的文学梦。

　　突然，天边那金丝般的水线陷成深深的弧。然后，附近的海面又涌现一堵涌的墙。而且，那长城般的大涌之走向，亦正对着我们的船。于是，船长便拉响了提前启网的应急警报。此后鸭蛋粗的拖网钢缆纟崩断了；数吨重的网具丢失了；6毫米的舷樯钢板被大浪撕裂了；大浪过后，眼瞅着附近的船就不再出现。更可怕的，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坦率说，当时谁也没期望还能活着返回陆地。然而，奇迹往往又在绝望中出现。天亮了，竟发现船已漂到大沽锚地。于是，船长便命令我们去前后甲板，作进港的准备。就在这时，我发现那被海浪刮得起毛的后甲板的水槽里，竟藏着两块奇妙的海底岩石。我之所以要说此石奇妙，除了造型的玲珑剔透，亦更因其来自古渤澥的神秘海床。为此，我才将其命名为“渤澥精灵石”。但是，直到返航，我们仍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两块大海的飞来石。而一些老海狼则以“石”与“逝”的同音为由，再三劝我应将其重新归还于大海。坦率说，当时我也觉得此石的出现，也许是大海对我的一种暗示。但是，说不清为什么我还是偷偷地将其藏了起来……

　　船终于平安地返回基地。当我突然发现《人民文学》的崔道怡竟突然出现在码头上，我记得，当时我的第一句话是：老崔，想不到还能见到你。然后，就向他倾述“沧海万世劫”的恐怖情景。虽然，老崔说这将是我的又一个《聚鲸洋》，我却发誓：打死我，也再不写海了。同时，我还托他向主持全国作协工作的刘白羽转达我的请求：免除不许我离开海和船的这一决定。而且，老崔走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他把那两块石头带回北京。一块，送给刘白羽；一块，送给曾随我们船出海深入生活，并说“海，非你莫属”的北京作协副主席的老雷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