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漫笔

　　金陵客

　　有一天晚上在朋友家里吃饭，喝了不少酒。其他由头都忘记了，只记得敬酒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今天是父亲节，在座已经当了父亲的人喝一杯。”这是我生活中第一次与父亲节发生切切实实的关系，所以一直记得。后来看新浪网从6月18日到28日的“亲情指数”调查，两万多位网民投票，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基本认同父亲非常爱自己。这一选项父亲获选率为19％，仅次于母亲排名第二。二是在“自己最爱的人”中，父亲只有11％获选率，落后于母亲、子女、自己和配偶。《中国青年报》发表谢洋的文章，为此感叹现代教育中父亲角色的缺位或不到位。我看了非常赞同，而且大有意犹未尽之慨。

　　从我的观察来说，除了朱自清一篇名文《背影》之外，中国式的父亲更多的时候是活在一片阴影之中。尽管这种阴影常常并不能由孩子负责，那起因，却恰恰是为了孩子。比如说，为了孩子的前途，父亲在社会上似乎必须神通无限。从孩子出生开始，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就业，哪一关不是对父亲的严峻考验？自己有权最好，或者有钱也行，总算可以在社会上铺开了一张关系网；要是无钱无势，又不肯点头哈腰阿谀奉承，那就麻烦了。陶潜《与子俨等疏》说：“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这说的是东汉王霸的故事，霸字孺仲。《列女传》说王霸看到别人的儿子华衣彩服，自己的儿子却蓬发疏齿相形见拙，觉得很惭愧。他妻子说：“你既然已经立志不仕躬耕自养，蓬发疏齿就是必然结果。你如何忘记自己的志向，而为儿子感到惭愧呢？”王霸由此顿悟，遂共妻子隐居终身。不说现在到哪儿去找这样清心淡泊的妻子，就说他的儿子看到同学“三千里辛酸赶考”终于跨进名牌大学之门，也要当一回“高考移民”，对他父亲说“外边分数线低，我们这儿太高了”，王霸恐怕就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怪自己的儿子？不能怪。怪儿子那些同学？也不能怪。除了怪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之外，天下人再多，他又能怪谁呢？就是儿子没有一句埋怨之言，他自己能不生活在巨大心理压力的阴影之中？

　　再比如说，为了孩子的幸福，父亲在家庭里似乎必须尽职无边。我们这一代人，在父母那边过惯家长制式的生活，一旦和自己孩子相处，家长制三个字早已无踪无影。自己本无此意，孩子更根本不认同。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大多是温室花朵，像杜甫《百忧集行》诗中说的“庭前八月枣栗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式的顽皮虽不多见，溺爱而生的毛病却千奇百怪，而且常常让人束手无策。未成年人的思想道德建设虽已引起社会关注，青少年违法犯罪在一些地方却依然呈高发态势。作为一个父亲，面对着从违规网吧、有害卡通画册和淫秽“口袋本”图书乃至一直到摇头丸、毒品之类对孩子的侵袭，有时也难免会觉得力不从心。据《江南时报》6月29日报道，在青少年约有170多万人的江苏省无锡市，去年青少年违法犯罪占全市生效判决总数的35.6％。在这种家庭中做一个父亲，简直百口莫辩，他能不生活在巨大社会压力和巨大心理压力的阴影之中？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的诗，写的是真性情。在《且介亭杂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一文中，他这样写自己的孩子：“他有时对于我很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起爸爸来，还要好……’甚而至于颇近于‘反动’，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道：‘这种爸爸，什么爸爸！？’”这种感人至深的父子亲情，千百万家庭都曾重现过。孩子总要长大，父亲如何尽心尽职？或者永远背负着这些“背影”之外的阴影，或者经过挣扎终于从这些阴影中解脱出来，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是恰当不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