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物质

　　南帆

　　硅胶是一种高活性吸附材料，属非晶态物质，化学分子式为mSiO2·nH2O。硅胶不溶于任何溶剂，无毒，无味，化学性质稳定。除了强碱和氢氟酸，硅胶不与任何物质发生反应。

　　这一段摘自教科书的说明文字看不出什么。这一段文字无法解释，这种人工合成物为什么骤然之间炙手可热？一团硅胶捏在手里，松软同时又富有弹性，犹如饱满的肌肤。的确，这就是秘密所在。硅胶的外观和手感如此接近人的身体，以至于“再造身体”的梦想突然得到了足够的技术支持。如今，不少婴儿吮吸的奶嘴由硅胶制成。替代母亲的乳头仅仅是硅胶的牛刀小试。现在，硅胶就要成为大规模生产身体的原料了。古老的神话传说之中，女娲仅能用黄泥造人；这个意义上，硅胶如同化学工业制造的现代神话。

　　身体是神圣的，不属于个人。人的身体曾经属于上帝，后来又属于家族，属于社会，个人不允许自作主张地篡改或者重新设计。纵容身体的享乐必须遭受谴责，人为地更换容貌意味着不敬祖先，毁灭身体——例如自杀——是一项可怕的罪过。然而，这些观念持续地遭遇挑战。许多人改造自己身体的欲望决不亚于改造山河。他们的企图就是要主宰自己的身体。硅胶的出现让他们欣喜若狂。

　　硅胶的首要用途是整容。鼻子，嘴唇，胸，脸，臀部，硅胶可以填入身体的任何部位，修改出理想的尺寸。尽管这是一项危险的手术——硅胶可能游离乳房或者臀部全身乱窜，但是，众多的女性还是乐此不疲。不久之前读到一则有趣的报道：一个相貌平庸的德国女子嫁给一个整容医生，整容医师大刀阔斧地对她进行了二十多次手术。这个德国女子终于出落成为可以与好莱坞明星媲美的美人儿，并且得到了“硅胶美人”的绰号。当然，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一个悲剧：“硅胶美人”负心地爱上了另一个汽车商，并且雇人用斧头砍死了整容医生——她是害怕整容医生还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另一些“硅胶美人”吗？姣好的容颜是许多女郎擅长使用的特殊资本。美貌可以轻易地打开男性中心社会的种种秘密通道，牵动一系列独特的社会关系网络，形成巨额利润。这个意义上，硅胶的发明有助于缓解天生丽质所制造的特权。那些貌不惊人的女郎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整容医生和硅胶不啻于她们的再生父母。

　　硅胶的另一个主要用途是仿造性器官。有史以来，性快感必须由异性双方共同创造。然而，性始终是一个动荡不安的领域，性关系是现今最为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一。性交往之中充满了陷阱、麻烦、怨恨、屈辱；许多时候，人们必须为片刻之欢偿付一辈子的代价。现在，硅胶把问题简单化了。硅胶向性关系竞争之中的失败者提供了理想的仿真代用品。硅胶是一种许诺——这种物质把许多人从复杂的性关系之中解放出来，他们可以独自为自己制造性快感了。许多硅胶性器官拥有大号尺寸，甚至配上了电动震颤功能，它们的刺激性远远超过了人的身体。尤为重要的是，硅胶不会抱怨，要挟，索取报酬，也不必服用伟哥、催情药物或者避孕丸。购买硅胶性器官无须登记注册，多买一两件算不上重婚。物代替了人，减免了一系列繁杂的社会责任。听说，一个“女作家”兴高采烈地在互联网上宣布，硅胶男性性器官终于实现了她由来已久的性爱梦想。

　　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是某种化工产品，硅胶整容可以制造某种社会关系，仿真性器官又退出另一种社会关系。教科书要如何表述它的社会功效呢？

　　◎南帆，评论家。现居福州。著有《理解与感悟》、《冲突的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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